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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翔。

 

她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真正的難題,以十六夜咲夜之名。

「咲夜想不想要擁有飛翔的能力?不管怎麼說,學會了總歸是挺方便的。」沒頭沒腦地拋出這麼一個問題,放下手裡的茶杯,蕾咪抬頭望向深不見底的夜空,微微瞇起了那雙真紅的眼睛。今晚是朔夜,遙遠的雲端幾乎沒有月光。

英氣的眉稍稍朝眉心聚攏了一點,相較於語氣聽起來彷彿不過是在討論晚餐該吃什麼的蕾咪,咲夜的神情十足躊躇。沉默短暫地持續了會,在無法猜透蕾咪到底有什麼用意的狀況下,她終於決定開口。

「……大小姐,恕我失禮。然而無論持有的能力再怎麼誇張,我本質上仍是個人類?」

對咲夜的疑問置若罔聞,蕾咪顯然沒有半分動搖的表現。她支著頰,甚至沒有回頭去看身後的咲夜一眼,語氣卻是十足十不容違抗。那是她作為主人,向自己的從者所下達的第一個貨真價實的,命令。

「下一個十六夜來臨以前,我要妳學會飛翔。」

 

萬里無雲,快晴。

對於一年到頭都必須從事戶外工作的門衛而言,初初進入春日的幻想鄉是工作中最理想的時間。冬日的嚴寒走了,盛夏的酷熱仍未造訪,風的流動安靜而柔和。視界裡一片新綠,至少站起門來也神清氣爽心情愉快。

美鈴伸了個懶腰。今天大概也會是平和無事的一天吧?好像該找點什麼事情來打發時間……

向來已經沒給人什麼壓迫感的門衛正打算活動一下筋骨,轉過身的瞬間卻發現自己名義上的新任上司出現在正庭的花園裡,她下意識地立刻回過頭縮起脖子挺身站好(初次見面就被乾淨俐落的手法取得壓倒性勝利的記憶此時顯得異常鮮明),然而過了好一陣子,都沒有感知身後有任何氣息接近。

偷偷地再度轉過身朝園中窺探,她發現咲夜就在中庭裡止步,仰望著天空的湛藍雙眸除了茫然還是茫然。從門外看過去,淡漠稀薄的身影有若無主幽魂,彷彿隨時都會在日光下蒸發殆盡。

說起來,咲夜小姐至今給她的印象很奇妙。偏著頭考慮了會,她很快下定決心,拿下頭上的扁帽握在手裡作為緊張感的緩解,美鈴深吸口氣,然後往佇立在中庭裡發呆的身影走去。

雖然還沒有正式打過照面就已經先慘敗一回,她得承認她因此對於咲夜小姐理所當然有幾分敬畏。但是後來在大小姐的介紹下正式地面對面,簡單的互動中她並不覺得眼前的這個人類有什麼特別冰冷銳利的氣息,儘管好像總是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但也沒有特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意圖。

毫無疑問地,咲夜小姐是貨真價實的人類,卻和她印象中的人類並不一樣。她至今沒有看咲夜小姐笑過,直覺卻不認為她冷漠,甚至從種種處理事情的手法來看,可以推斷這個女孩絕對慎重而細心。

真的要說起來,比較像是彷彿長久欠落了什麼東西。

「那個……咲夜、小姐?」

年輕的女僕長這才終於回過神來,收回了定定注視著天空的視線。大概是因為看上去總是閒適的門衛難得出現了有點忐忑的表情,咲夜一向淡然的臉上也終於浮出些許淺淺的疑惑。「……美鈴?有什麼事嗎?」

「呃,我想那才是我要問的問題喔。咲夜小姐剛剛已經在這裡發呆了好一陣子呢,天上有什麼嗎?」美鈴傻笑著搔了搔頰畔,將視線投向咲夜方才動也不動呆呆凝望著的空中。

空無一物,除了湛藍以外。

「沒什麼。單純是人類對於自己所辦不到的事情難以付諸想像而已。」

「欸?」怎麼突然冒出聽起來很哲學的一句話?美鈴還摸不太清楚咲夜話中想傳達的涵義,身邊的銀髮女孩已經再一次抬起那雙和天空一樣蒼澈的眼睛將眼神投向雲端,那是飄渺不定的迷惘。

「飛翔……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突如其來的問題,不過霎時還是讓美鈴恍然大悟。啊,所以才會一直看著天空嗎?外界的情況如何她並不清楚,不過至少在幻想鄉此處,飛行不是人類辦不到的事啊?儘管覺得咲夜的問題似乎難以回覆,然而,她看著那雙湛藍的眼睛,迷惘以外還有其他的意緒包含在其中,卻是非常純粹的眼神。

大概是一直想著這個問題吧。因為一直想著,迷惘才因得不到答案而生。

話說回來,為什麼是飛翔?那雙眼睛看著天空的時候明明沒有嚮往,那又為什麼想知道飛翔的感覺?美鈴環著胸認真沉吟了起來。她確定此時此刻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幫幫咲夜才對(即使能不能真正幫上忙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紅魔館的門衛少見地針對一個問題認真思考了很久。期間那個年輕的女僕長一步都沒有離開,沉默等待答案的同時只是一直一直,以純粹不過的眼神認真地凝視著天空。

「因為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呢……但是具體一點形容,大概是擺脫任何束縛、自在地駕馭著什麼的感覺吧。」

最後,美鈴這麼說。她其實不確定這個答案到底適不適當,當她回過神來,那個年輕的從者已經轉過身,朝她揮了揮手並逕自往館內走回去。她隱隱約約聽到咲夜似乎喃喃自語了句「原來是這樣嗎」,之後只有日光在那頭銀白色的髮上閃出了炫目的銀芒。

她連背影也看得不是很清楚。不過——朝咲夜離開的方向鞠了個躬,美鈴重新戴上自己慣用的扁帽,踩著輕快的步伐回到自己應該在的崗位上。陽光很清新,幻想鄉想必正準備再度展開另一個美好的春季吧。

「……儘管很淡很淡,可是咲夜小姐微笑起來,真好看啊。」

 

午後,大圖書館的空氣裡準時漫開一股茶香。

自從紅魔館的住客多了個年輕的女孩,午茶時光也逐漸成為這座大圖書館的日常風景之一。那個孩子總是會踩著過度安靜的步伐前來,為她們上好茶以後再度踏著過度安靜的步伐離開,乾淨俐落的一切舉止。她與這座圖書館的交集僅僅如此。

「……在找什麼?」從厚重的魔導書中抬起頭,帕秋莉摘下眼鏡,對著書架間專注地端詳著架上藏書的背影輕聲地問。

交集僅僅如此,不過也不可能只會有如此。但是,從來到這座館裡以後,咲夜在大圖書館駐足下來並企圖尋找些什麼確實還是第一次。帕秋莉端起茶杯啜飲,也並不特別在意的樣子,靜靜等待彼端的答案。

「倘若可能的話,我想知道飛翔的方法。任何方式。」

咲夜端著下頷,神情若有所思,看起來並不像開玩笑或一時起意。大概也是這孩子第一次露出對什麼事物十分在意的表情吧,至少她是第一次看見。帕秋莉一邊啜飲著紅茶一邊這麼想。

「——飛翔?為什麼突然之間想要學會飛翔?」

好看的眉稍微蹙了起來,然而看上去並不像是被這個課題給困擾(甚至這個孩子的眉宇之間沒有任何質疑「人類為什麼可以憑空飛翔」的念頭),反倒接近於不解。「是大小姐的命令。下個十六夜以前她要我學會飛翔。」

原來是蕾咪啊。帕秋莉放下茶杯,而後淡淡地說:「妳有沒有想過,蕾咪為什麼要妳學會飛翔?」

徘徊的腳步戛然停了下來。年輕的臉龐上浮現了比仰望天空的時候還要更深沉的迷惘,那雙湛藍的眼睛多麼乾淨,她想,以人類來說那無疑是少見的眼神,乾淨得讓見者不由自主心生憐惜,但是裡面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所以沒有繼續注視的必要。再度戴上眼鏡,沒有再去看流連在諸多書架間顯得有些無措的咲夜,七曜的魔女知道面前的這個孩子勢必還不能回答她的問題,她默默將手裡的魔導書又翻過了一頁。

「當然,我可以找出無數的魔導書給妳,可以教妳詠唱。學會飛翔並不是甚麼困難的事。但是,妳能想像那樣的自己嗎?」

沉默。那雙蒼藍的眸眼低低斂著,也許是正試圖去勾勒出自己應有的樣貌吧,儘管此時此刻它連輪廓也仍舊模糊不堪。捧著書再度靠上舒適的椅背,帕秋莉伸手推了推眼鏡,「出去吧,這裡找不到妳要的答案。繼續待著只會是浪費時間。」

咲夜無言地對她掬了個禮,邁開安靜的步履往門畔走去。小惡魔迎上前去替她開了圖書館大門,臉上的微笑帶著安慰與鼓勵。帕秋莉逕自盯著書上密密麻麻的行列,但是在纖細的背影消失在圖書館裡以前,她還是對那個孩子說了。

「這裡哪裡都不是,這裡是幻想鄉。妳過去所在的那個世界,並不存在於此處。」

將近離開的背影停止了下來,看過去是直挺端整的。帕秋莉並不能因此斷言這個孩子是否能夠因此就找到她心目中期望的答案,至少,先停住她茫然如無主魂靈的步履也好吧。

「——妳得找到自己的方式去飛翔,十六夜咲夜。」

必須找到自己的方式去飛翔。飛翔也許是擺脫任何束縛、自在地駕馭著什麼的感覺。咲夜輕輕吁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無主遊魂般漫無目的卻沉重無比刻印在地上的腳步,至此終於輕盈了一些。

「……十分謝謝您,帕秋莉小姐。」

她的尋找還在繼續。

 

(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一處什麼都擁有的地方。)

忘記是幾個夜晚以後,帕秋莉看著面前抱著無關緊要的雜書窩在椅上翻閱的蕾咪,腦海中忽然就浮現了這樣的對比。從那天以後,來到圖書館的咲夜沒有再提起關於飛翔的隻字片語,至於提出要求的,現在更像是沒有這回事存在過一樣。

「蕾咪。」對於主從之間的互動她不想介入太多,對於雙方她都沒有立場、缺乏動機,然而她必須承認她感到好奇。

「嗯?」頭也不抬,甚至連視線也沒有動過一下。嬌小的夜王舒服地窩在椅上,只是漫不經心虛應一聲表示她確實聽見了。

「妳到底在想什麼呢?關於那個孩子。」

「啊……是說咲夜?」

「難道看上她操縱時間的能力嗎?不過她本質上還是個人類,終究是有極限的。再說……」不動的大圖書館冷冷地瞧了對座看起來擺明閒得發慌的友人一眼,「妳看起來根本一點也不缺時間。」

「我可不記得我說過這種話。解釋成一時興起說不定比較貼切哦。」

「一時興起?如果僅僅只是想將他人的命運當作消遣來擺弄,那還真是惡趣味。」

「帕潔真過分哪,我可是真的什麼都沒做喔?何況我才沒有那種沒品的興趣。」

「蕾咪,我再認真地問一次。關於那個孩子,妳到底在想什麼?」

放下手中的書,蕾咪朝桌上的茶杯伸出手,回答的口氣倒是有些自我解嘲:「就當成我偶爾也對人類有心血來潮的時候吧。那個孩子,很有趣啊——各種意味上都是。」

「是嗎?真要說起來,那個孩子現在恐怕比真正的幽靈還像幽靈,僅僅是在此處漫無目的地飄盪。就算背負著多麼不願意回想的過去,捨棄一切也並不是好事。距離與『十六夜咲夜』名符其實的境界,恐怕還非常遠吧。」

「不過是捨棄了一切,又還沒有建立起新的目標罷了。所以我正在讓她找。」

蕾咪端著茶杯,低垂的目光投射在杯中靜止的水鏡上。裡頭的自己看上去並不存在半點遲疑,也不像在開玩笑。

「蕾咪,妳期望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類能變成什麼樣?」

「不如說我期待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類能變成什麼樣。」

顯然她們的認知不怎麼相同。望了若有所思的蕾咪一眼,帕秋莉低下頭重新將視線擺回桌面的書上,扶了扶眼鏡,沒有再多說什麼。

「說起來,咲夜找妳討論過嗎?關於飛翔的任何話題。」

「有。她問過我,這座圖書館裡有沒有任何關於能讓她飛翔的方法。」

欸……果然找帕潔問過嗎,沒有不聲不響放過最有可能給她提示的地方,以這點來論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呢。蕾咪支著頰,眼底浮起興味盎然的笑意,「然後呢,妳怎麼回答她?」

「她得找到自己的方式飛翔。這座圖書館也許可以給她實質上的方法,可是不能給她精神上的答案。」

不知道帕潔到底有沒有自覺,事實上她多少是有點口是心非的毛病呢?對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類不期不待的話大可以一句回答都不用給,關於飛翔這個課題,可是連身為主人的自己都沒有給那個孩子這麼具體的提點哪,雖然她是刻意的。

「就因為那個孩子至今還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觀察一個什麼都沒有的人類才會是件充滿驚喜的事。比起固守著既有的存在的人類,一無所有的人更容易就可以找到無限的可能性,他們的生命模糊,卻也因而沒有界線。」

蕾咪跟著重新拾起書本,重新調整了個舒適的坐姿。再過幾天就是期限的十六夜了,那麼,自己的從者究竟會在那一天給她什麼樣的回應呢?

「所以放心吧,帕潔。我可以用操縱命運的直覺向妳保證,那個孩子將來肯定會變得很有趣的。妳等著看吧。」

 

儘管春天的腳步已經走到了幻想鄉,早春的夜中依然還是讓冷勁的風給盤據。

湛藍的雙眸習慣性地投向天空(從蕾咪要她想盡任何辦法去飛以來,幾乎已經成為沉思時的下意識動作了),咲夜不太確定是否在這裡待著廣漠無垠的蒼穹就會離她近一點,然而,腳下的世界離她非常遙遠倒是事實。

彷彿伸手可及的月已經圓滿了,對時間極度敏感的她輕輕吁了一口氣。明天就是十六夜。

「結果,終究是找不到答案嗎……」第一次收到的命令萬一就此以失敗告終,作為從者這樣好像很失職啊。

紅魔館年輕的女僕長此時此刻坐在時計臺邊的護欄上,雙腳無畏懸空。身後是夜裡靜寂的紅魔館,面前下方是波光粼粼幅員廣袤的霧之湖,然而在她若想接觸一下湖水冰冷透骨的觸感,約略要先經過長達數秒的急速墜落。

風冷,湖面上閃爍的粼光看上去也冷,也許月光更冷。她伸出手,銀芒從指縫間照進來,在那張沒有表情的臉上映出一道道的影。她想起某個相似的夜晚裡她的主人對她說,從此以後十六夜就是屬於她的東西。

屬於。但是她至今不曾有過擁有什麼的實感。曾幾何時,所謂的「擁有」對她來說變成了那麼抽象的概念?

也許是因為,自己早就放棄了想像的可能——某種意味上那對她從前的生活方式來說會比較快樂——說起來是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做過夢了吧。不過,在這個以幻想為名的地方,不會作夢、沒有夢想,好像怎麼也說不過去。

時計臺上再度招來了風,清清冷冷,吹得人一身爽冽飄然。咲夜閉上眼睛試圖去捕捉,其實她不確定在那一瞬間靈魂深處是否浮現了一點畫面或共鳴,只是突來的強烈直感讓她鬆開握在護欄上的左手,向前傾身,她聽見風聲獵獵剎那間掀翻她的衣領。

驀地睜開眼,她發現冷冽的月光離她前所未有的近,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只是依從本能朝向光芒的來源伸直了手(莫非其實這就是一種渴求嗎?),然後發現,那終究不是她能夠掌握的事物。

重力惡狠狠的,扯了她一把。並且,她與護欄失之交臂。

月光瞬間離她無比遙遠眼前事物以莫約快轉十倍的速度開始從視界裡消失鐘樓時計的表面沉沒在時計臺下而後是外牆無數磚磚瓦瓦一扇一扇緊閉沒有光的窗牆縫中無名綻開的小花或蔓生的荒草皆只是無涉地冷冷看著她墜落然後下墜比她想像得還要迅速但漫長——

(卻有一部分的靈魂無比清醒,冷眼觀察著墜落著的自己,正那樣疾速地穿梭在無數時間與空間的狹縫之中。)

然後世界寂然靜止。

「想死的話,早在那個時候就可以說了。不用特別找這種方式。」

伸出去的手毫不費力地抓住了她,強硬地打下來的月光朦朧了那道嬌小的身影,加上那副比她原本想像中要更寬闊的羽翼彷彿背負著身後的夜空,以至於咲夜抬頭的時候其實看不太清蕾咪的表情,僅能從語氣判斷出她有些莫名的不悅。

掌心與掌心緊緊地交握著,一片僵寒裡開始點點滴滴滲進暖意,甚至她感覺到自己的掌心被掐出了微微的疼痛,明白昭示著蕾咪即使不太高興仍也沒有任何鬆手的意圖。她愣愣地注視著確實地拉著自己的那小小的掌心,忍不住出神。

「咲夜?一句話都不說,是嚇傻了嗎?」

蕾咪羽翼一振將沉默的從者帶回時計臺上,然後乾脆地收回了手。紅眸盯著明顯還在神遊的咲夜,她正想於忤然之中開口,卻發現咲夜直直地盯著自己的掌心在發呆,神情與其說是驚嚇,反倒像是因為發現了甚麼而若有所思的樣子。

……原來,即使不是人類,掌心的溫度也還是溫暖的。而且,是連整晚夜風所夾帶的冰冷都能夠輕易驅散的溫度。自己有多久不曾有過這樣的接觸與感知了呢?她幾乎以為,自己已經要遺忘這些理所當然的存在與需要了。

(或,她還曾經夢見過嗎?)

蕾咪環著胸嘆了口氣。雖然是和帕潔那樣保證了,但是嚴格說起來,其實連她自己也沒有辦法想像面前這個年輕的孩子以後究竟會變成什麼樣。至少從時計臺上往下跳這種行為就已經超出她的預期了。

「大半夜的爬到時計臺上還往下跳,到底是怎麼回事,咲夜?」

摻雜在熱起來的掌心的溫度中,指節間仍舊殘留著的一點稀微痛感剎那間居然讓她有了存在於此的實感,自己正安靜地而無恙地佇立在時計臺上,一切彷彿都靜止下來。此處,名為幻想鄉。

原本她以為自己仍然會繼續墜落、墜落,如同她一路走到今日的人生般,深不見底永不停歇。

倘若。咲夜無視於蕾咪的呼喚,著魔般再度挪動腳步來到時計臺畔,伸手搭上了欄杆邊緣。倘若,直線墜落就是疾速而無涉地穿梭在無數的時間與空間之中;倘若,那樣無止境的直線墜落是為了讓自己遇見她——

(那雙伸出來的手帶著的溫度是那樣溫暖,確確實實捉住了她,止住了她從來不曾停止過的墜落,不問理由。)

既然,沒能選擇的墜落乍然停止了,那麼也就意味著只要她想,就可以往上了吧。她,理應要可以飛翔才對。她的主人在與她簽訂契約的那一天也說,在此處,平常和非平常都屬於日常。

咲夜縱身一躍,再一次跨過了欄杆。蕾咪瞪大了眼睛。

反射動作風馳電掣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銀色的身影短暫地消失在她的視界裡。視線往下,那裡只有一片漆黑,並沒有她預期中墜落的影。蕾咪仰首,望向雲端蒼白完美的十五月。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這個孩子飛翔的身影可以這麼美。

一切的姿態並不刻意,或者不如說她的從者只是以最自然而基本的身姿「站」在空中,凌虛而起。看上去既不笨拙,也沒有誇張的華麗動作,毫不費力,已經足以說明咲夜此時此刻是從心所欲地不受重力的牽扯與影響。

夜空之中那樣煥發著的白銀般的顏色,冰冷,但是感覺起來的質地並不僅是純粹的堅硬。蕾咪想,絲毫不遜色於她身後的滿月。與其形容咲夜的氣質和月契合,不如說這個孩子本身就是月光吧。

「真虧妳在短短的時間裡沒有任何依憑就辦到了呢,咲夜。」

銀色的身影再度安然降落在時計臺上時,蕾咪難得滿意地微笑了。不僅是飛翔中,連著地都從容,看來前景真是可以期待。紅眸盯著顯然還有些恍惚不知道該向她說些什麼的咲夜,她招招手,示意咲夜稍微蹲下身。

咲夜見狀這才終於從恍惚的狀態中掙脫出來,依言照作,讓自己的視線與身材嬌小的蕾咪能夠正面相對。「啊、那個……大小姐,剛剛謝謝您及時伸手拉我一把。」

「說到這個,當時眼睜睜看妳居然就這樣從時計臺上跳下去,瞬間很想敲開妳的腦袋試試這樣能不能理解妳到底在想什麼……算了,既然結果如我所願,那麼我只問一個問題。」還是不要問連當事者說不定也沒辦法回答的問題吧。

蕾咪朝咲夜頰畔伸出手,她清楚地感覺到在接近的同時自己的從者剎那間一陣不安的瑟縮,她的手頓了頓,最後只是輕輕地翻正咲夜被風掀翻的衣領,撫平領結上的皺褶。

(看來要走的路還很長,對她們兩個人而言都是。但至少,第一步應該是踏出去了。)

「妳在飛翔的時候,是什麼樣的感受?」

她的從者低下頭,沉默不語了很久。蕾咪也不著急,事實上她真正想要的當然不是咲夜能夠學會飛翔的這個結果,而是半跪在自己面前的從者在學會飛翔之後理應會得到的答案。

「那大概是,無涉地穿梭在無數的時間與空間之中的自在吧。可以隨時接近或遠離,彷彿乾脆地擺脫一切外在的束縛一般,卻又不是完全地切斷了所有的關聯性,也許某種意味上和操縱時間的感覺很像也說不定。」

「是嗎,如果這是屬於妳的飛翔……那麼,確實可以了吧。」

這回換蕾咪自顧自地坐到了欄杆上,身後的翅膀看起來挺愜意的迎著夜風伸展開來。「說起來,當初咲夜也真是厲害了。正常人碰到這種要求,一般第一時間是會反問『人類真的可以飛翔嗎?』這種常識性的問題的吧。」

「呃?因為當時大小姐說過這裡是個平常與非平常都屬於日常的地方……」

「那麼關於這點,妳確實體會到了嗎?」

「也許……吧。」

「幻想鄉是個不能也不會被常識束縛的地方喔。換句話說,這裡也可以算是個應許之地吧。」

她的從者站起身,湛藍的雙眼遙遙望向深不見底的天空。深夜裡的幻想鄉是無比沉默的,是不是因為沉默,所以可以安靜地聆聽這片應許之地上所有的願望?「應許之地嗎?」

「當然,它要應許妳什麼沒有人知道。所以,妳得自己去找,自己去求。用妳自己的方式,一如妳得用屬於妳自己的方式飛翔一樣。」

然後妳在這裡存在的意義,在幻想鄉的生活才會真正的,開始。

蕾咪並沒有直截了當把話說完。但她知道,她的從者畢竟聰明且還年輕,在持續不斷成長的過程裡總有一天她會真正懂得她自己、也懂得幻想鄉的意義。到了那時,自己漫長的生命裡,想必也會首度添進一些不一樣的色彩吧。

「說起來,既然是滿月,加上咲夜學會了飛翔,那就省事多了呢。走吧,我們去夜間散步。夜裡的幻想鄉也是很有趣的喔。」一成不變的生活就先從這裡打破吧,主從兩個人大半夜的一起去逛逛幻想鄉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從前自己一個人出發多少有點無聊。

「要出發散步當然是沒有問題,不過就這麼空手去嗎?」

「是啊。反正趕在夜明前回來不就得了嘛。」

從欄杆上起身,蕾咪朝身後的咲夜伸出手,作為最淺顯易懂的邀請。應該就是那一剎那,她從澄澈的眼神裡終於開始讀到一些溫和柔軟的訊息。她想起一直以來自己也許還欠這個孩子一句話。

「啊,有句話,一直忘了對妳說呢。」

「是?」

咲夜將手交到她掌心裡的同時,緋紅色的惡魔張開了羽翼,朝著屬於她的滿月飛去。身畔,白銀色的從者緊緊跟隨。

「——歡迎來到幻想鄉,咲夜。」

 

2010/08/19(四) 飛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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