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計之聲。--獻給,必將來臨的離別

 

  世界之外還有一個世界存在。

  全然靜止,沒有聲音,失去顏色,不擁有情感,抹殺任何關於「生」的氣息流動,存在於這世界之中的萬事萬物都確確實實地凝結。舉目所及的一切比任何費盡心思布置的舞臺佈景都要華麗而荒唐,但全然不會引起她擺弄支配的興趣,哪怕僅是一丁點。

  因為這世界本身就是終焉的象徵。縱使能夠隨心所欲,然而,去支配已經完結/有朝一日將完結的事物,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對於這世界她自然談不上喜歡,卻也不能算是討厭,也許她看待這個世界的態度就和它的本質同樣虛無。

  那是只有她可以看見的世界,將時間從空間中完全抽離出來的一處幻在。

 

  對工作量龐雜的紅魔館的女僕長來說,一天的午後往往是最可以忙裡偷閒的短暫時光。

  以這個時間點而言,正是大部份的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雖然愛偷懶的門衛可能又在館外靠著門打起盹來,不過大部分的時候放任不管其實也不會發生任何事;大圖書館裡常駐的帕秋莉小姐和小惡魔更是難得主動走出堆積如山的書堆中,頂多送個下午茶過去;大小姐沒什麼意外往往還睡著;芙蘭二小姐沒有從某個角落晃悠出來撲到她身上要她陪的話,那就是短暫的天下太平了。

  即使是陽光正盛的午後,紅魔館內大半還是被黯淡的影給覆蓋著,自然是由於館主不喜歡陽光的緣故。不過,幻想鄉夏末最後的一點熾烈陽光還是透過重重簾幕硬是闖進館裡來,在地上鋪了一層細碎的微光,倒是很有古老沉靜的氛圍。

  不知不覺間她也習慣走在這樣的長廊上了,鞋跟敲在鋪石地板上的規律回音總是可以讓自己安定下來。

  咲夜走在闃靜無聲的館內,下意識地握起懸在腰際的懷錶,揭開錶蓋確認時間——大概待在這樣的館裡唯一的小缺點,就是有些晨昏難辨——還是給圖書館的那兩位送午茶過去之後,再想想接下來的時間應該做些什麼吧。

  啪地一聲俐落闔上錶面,她的腳步不疾不徐地轉向廚房。

  對於飲食已然不是必要的魔法使來說,日日的午茶時光到底算不算一種小小的生活情趣,咲夜實在無從自帕秋莉的反應來推斷。大部分的時候小惡魔會微笑著放下手中的書靠過來,但紅魔館這位不動的大圖書館經常是頭也不抬(多少只會輕輕地點個頭表示她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隔個一段時間才會自動將手伸向茶杯。

  今天大概也會是這樣的一天吧。

  咲夜慣例性地打了聲招呼(也慣例性地換來一記默不吭聲的輕輕頷首),將午茶和點心準備好,正打算輕手輕腳離開以免打擾專心作業中的兩人,狀況卻和她原先預想的不太一樣。

  「……咲夜。」

  「是?」

  儘管有點兒訝異,她還是第一時間停下了腳步回過身。帕秋莉並沒有從書中抬起頭,但是悄悄拿下了埋首書堆時才會戴著的眼鏡擱在書堆的縫隙之間,細細的聲音淡淡地說:「蕾咪最近的心情似乎不是很穩定。」

  果然是找她談這件事嗎?咲夜習慣性地雙手環胸,輕輕地吁了一口氣,稍稍垂下湛藍的眼睛。雖然號稱是不動的大圖書館,也絕非就和遲鈍劃上等號,有些時候眼前這位七曜的魔女甚至才是紅魔館真正的頭腦。「看起來確實是這樣呢。」

  「理由呢?永夜異變的原因我大致清楚了,不過,蕾咪肯定還隱瞞了什麼沒有說吧。」

  聽到這裡,咲夜立刻放棄了這個話題會在三分鐘之內結束的念頭。下意識地將眼神移向他處,內心仔細斟酌著該給出什麼樣的回答才算適當。想想真是失格啊,作為從者,居然成為主人的煩惱來源了。

  「在開始解釋之前,能不能先請問帕秋莉小姐一個問題?」

  平時因為深居簡出而看起來有些無精打采的魔法使抬起頭,用朦朧卻意味深長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並沒有多說什麼。但是咲夜清楚知道,以帕秋莉的個性而言,大多數的時間裡沒有表示便不是拒絕。

  「在您的眼中,人類是一種什麼樣的存在?」

  她心想那大概不是自己的錯覺,帕秋莉手中沉甸的魔導書確實明顯地放下了一會,這位知識與日陰的少女將空出來的手伸向精緻的杯具,沉默不語地抿了口紅茶,看上去若有所思的樣子。

  (說起和這座圖書館關係最深的人類,除了自己,也許是想起了總是大喇喇地闖進來表明自己要借書的魔理沙吧?)

  「一種很會製造麻煩和矛盾的生物呢,毫無疑問。」

  「……還真是一無是處的感覺啊。」

  徹頭徹尾是個完全的人類的女僕長聞言有點無奈地笑起來,卻發現自己手上一點反駁的籌碼也沒有。果然是幻想鄉出了名且難以回嘴的毒舌之一。

  「但是——」

  「但是?」

  「偏偏又是一種令人不由自主覺得很溫暖的生物呢。」

  帕秋莉的神情映在湛藍的眸裡,那個瞬間咲夜其實就明白了,她們所遇上的對於幻想鄉的居民們來說,早已經是普遍存在並且永遠無解的難題。一切人事物得以和平共存就是這樂園至極的溫柔,以及至極的殘酷。

  「即使那樣的溫暖很短暫很脆弱也想要擁有嗎?對於擁有永生的生命而言,也不過就是眨眼即逝的東西吧。」

  「對於自己所沒有的東西存在嚮往,是一種天性。任何生物都一樣,雖然這很盲目。」

  「我想那就是問題所在。」咲夜再度別開眼睛,視線遠遠地落在了未知的彼方。她想起那天夜裡那雙興味盎然並且帶著期待探問自己想不想擁有永生的深紅色眼睛,當時她是不是在無意間以自己的矛盾令他人傷透了心?

  「大小姐在說明異變事由時,曾向您提起蓬萊之藥嗎?」

  「沒有。那名天才藥師的產物?」

  「是。可以讓人類獲得不老不死的能力。」

  聽到這裡,帕秋莉慎重地闔起了書。即使鮮少踏出圖書館,卻並不意味著她不懂得蕾咪是用什麼樣的心情來看待咲夜。自從這個孩子來到紅魔館以後帶來的改變,她是有目共睹的。

  「所以?」

  「她說,如果有蓬萊之藥的話,我願不願意接受?」

  咲夜的聲音低了下去。接受了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當時說出這句話的語氣帶著多麼深切的期盼,她當然是明白的。換句話說,那就是認真地問著她,這樣的生活永遠持續下去不好嗎?她不是不曾想過,事實上這個問題她比誰都要更執著而全心全意地去想,卻發覺在自己操弄於股掌間的時間之前,她竟然不能想像永遠。

所以她說了,用聽起來總是那麼瀟灑的口吻。她終其一生只會是一個必將迎來死亡的人類。

  「妳為什麼拒絕?」

  「也許,永恆並不是普通人類可以而且應當去理解的概念。」

  「這句話讓紅魔館的女僕長說起來,真是諷刺性十足呢。」不管從哪一種角度來檢視,十六夜咲夜基本上都是超越普通人類的存在,相信有這種感受的絕對不只一個人。

  湛藍色的眼睛聞言,斂了一點。即使聰明銳感如咲夜,也不能精確斷言帕秋莉這句話到底是稱讚還是責備,或兩者兼有。

  「並且,永生對妳而言是不應當去理解的概念;然而對蕾咪來說,何嘗有東西不是如此?蕾咪今天之所以會如此希望妳得到永生,妳自己也得負一部分責任。」帕秋莉看過去時常半瞇著的眼此際看起來垂得更低了,即使咲夜本也就不打算從中汲取任何訊息。

  「我不太能了解您的意思……」從來瀟灑澄澈的湛藍眼眸裡難得地浮現了些許困惑迷惘的神采。作為從者這孩子太完美,作為人類卻還太年輕,年輕得不知道有時候太過完美也是一種缺陷,帕秋莉不由得這麼想。

  「咲夜,妳讓蕾咪懂得了擁有永久的生命的人最不應該去懂得的東西。」

  咲夜不是很確定她是不是從面前始終睡眼惺忪的魔法使口中聽見了一聲嘆息,因而也不知道到底可嘆的是她,還是家裡彷彿永遠長不大的主人。(若真是有的話,那聲嘆息甚至已經輕於幻想鄉夏日的清風了吧。)

  「--那種東西,叫做寂寞。」

 

  咲夜走出大圖書館的時候,微細的日光仍然在地板上透著強烈的炫影,閃得她覺得有些暈眩刺目。

  說起來她從前原本也不習慣走在強烈的日影下的。總是照得人體無完膚無所遁逃般,令人生厭。(或許這點倒是和大小姐很像。)視界模糊起來,她閉上眼睛,朦朧隱約的光影在一片幽闇中浮動。

  鞋跟再一次以穩當的頻率敲在地板上,在偌大而沉靜的紅魔館內,多少顯得有些沉寂。

  但是這一回咲夜停下了腳步。她當然不是第一次像這樣聽著自己的步履聲走在暗闇的館中,寂靜未曾是她畏懼過的東西;從前有更長一段時間她曾經孤身一人走在彷彿不見盡頭的暗道裡,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上演過無數次的場景今日卻讓她神思飛馳無比疲倦。

  懷中時計不為所動地響著。咲夜開始覺得自己所掌握的是一種很無情的事物。

  她能夠隨心所欲操作時間,卻不意味著能夠就此讓時間等待她。對時間過於敏感的結果,太多事情在這樣的滾滾洪流之中被淡化得幾近沒有痕跡,甚至她已經忘記是在什麼樣的情況下發現自己持有的能力,來到幻想鄉以前的那些畫面,大致上都已經斑剝得無法再辨認了。

  只極其罕見地在午夜夢迴之際或其他不經意的時分偶然閃現一些自己隻身走在暗道中的畫面,彷彿無聲無息潛行於世界的狹縫之中,惟有手中的銀製匕首閃著和髮梢、月光一樣耀眼冷冽的銀芒。

  每當此際她總會以為現實世界應當是遺忘了她。事實上也相去不遠,她不被任何人真正的需要。無論時間前進、停止,都是一樣的,她在另一個僅有自己可以掌握的孤獨而安靜的時空之中冷眼旁觀,漸漸地也覺得無所謂了。

  不過,對她而言,說這個幻在全然靜止並不正確。在她開始意識到這世界是只因為她而得以與現實連結的瞬間,她開始可以在無聲的世界裡聽見惟一的一種聲音,或許那是她作為這個世界的主宰的象徵也說不定。

  滴答,滴答。指針無比規律前進的聲響,像是鎮魂曲。

  正由於操縱時間的能力讓她對時間的流動與行進變得極度敏感,時計之聲無時無刻在她心底深處響著響著,昭示時間並不是真正能夠停下的存在。久而久之,她覺得不被需要、不被牽絆,也就不是那麼值得在乎的事了。某種意味上來說,這樣也不失是一種被拯救的生活方式,畢竟時間讓她預先看見了很多結局。

  (因為,時間的盡頭什麼都沒有。連灰燼也不會留下。)

  所以,什麼都不要在乎比較好。即使連可以操縱時間的她也終有一日會臣服在時間之下,什麼都不留地離開。原本她始終是這麼認為的,沒有任何命運可以豁免於時間的長流外。原本也理應是如此的——

  直到那天她在濛濛冷冷的夜霧之中遇見她。

  說起來吸血鬼獵人這種工作大半時間是矛盾的,工作時到底哪方是獵人哪方是獵物其實沒有什麼分明的界線。說起來她不能明確地推測到底是何時又怎麼能越過了二重結界進到幻想鄉,當時走在茫茫夜霧中不過是一種一閃即逝但是尖銳的直覺,告訴她那一晚的工作將會很不一樣。

  說起來,她覺得她將來一定會用一輩子去記住那個夜晚。

  那時她平靜地凝望著浸潤在滿月的潔淨月光下的身影。嬌小的,無邪氣的,看上去不滿十歲的身形,自己伸出手大概還可以抱在懷裡吧。屬於闇之末裔的女孩投過來的眼神沒有什麼猙獰的殺氣,但是帶著好整以暇的戲謔,平心而論,那無疑是一張無比惹人憐愛的稚氣臉孔,假若沒有身後那雙與身高同高的羽翼的話。

  然而她的原則一向是公事公辦,看上眼的獵物無論是人是鬼絕不失手,殺人鬼的名號因此而來。廝殺與纏鬥對她而言並不陌生,直到那雙看起來柔弱的手用幾乎讓人絕望的速度與力道緊緊地掐住自己的咽喉以前,她是真的認為自己約略只需比以往多費一點心思。

  那是她第一次深刻地體認到自己原來還懷有恐懼與,執著。

  恐懼些什麼?原來就算看透了時間的末路,她仍舊會下意識地從骨血之中抗拒死亡;執著些什麼?當時的她其實不是很懂(也或許她到現在其實都還沒有真正懂得),明明沒有懸念沒有牽絆,她卻只是很單純而反覆地想著,不能在這裡就結束。

  「一定是因為,咲夜知道遇見我以後會有好事發生的嘛。」事後她的主人曾經枕在她的膝上一邊撒嬌一邊笑咪咪地對她這麼說,她一樣微笑著什麼都沒有回答,只是伸手輕輕地揉著那柔軟的髮梢,沒有告訴她的主人她從此有了不能鬆手的東西。

  事後回想起來,也許是一種不甘心的心情嗎?原本她以為和現世沒有任何牽絆便不會執著,不會有渴望的心情,卻沒想過原來什麼羈絆都沒有終究也算一種執念與牽繫,因為不甘於命運除了時間以外什麼都沒有給她。

  (若只是這樣的話,妳自己還沒有真正活過啊。)

  想到這裡,她的雙眼瞬間染上了血的顏色。在面前的世界色彩褪盡的瞬間,她毫不猶豫將手中的銀製匕首狠狠地插進死命掐在自己咽喉上的那支細小的手腕上,時間恢復流動的瞬間,她用上全身的氣力將那小小的身影甩到了牆上,外加四把從不失準的飛刀。

  「……啊啊,妳,真是很有趣的人類啊。只可惜,今夜我的命運裡看不見落敗這個選項。妳還要繼續掙扎嗎?」

  從瓦礫中站起來的身影看起來有點辛苦,但顯然離不支倒下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濡著血的手緊緊地握住了懷錶,錶鏈圈圈繞在腕上,指針的聲音在她心底低沉而不停地響,那是對她而言從不停歇的倒數計時。

  運命什麼的——

  不就是依附於時間之下才得以成立的東西嗎?時間毫無疑問是屬於她的東西,既然如此,必須仰賴時間的印證才能擁有意義的命運就絕非是什麼無可置喙的東西。原本不存在的,她可以創造,因為這是她的世界(the world)。

  於是,她揭開了懷錶的錶面。

 

  「咲夜。咲——夜——」

  熟悉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方向傳了過來,卻在轉瞬間變得無比清晰,割裂了距離。她驀然睜開眼睛,像是從深沉的夢中乍然驚醒,意識裡一陣天旋地轉。回過神的時候蕾咪正站在她身前,以略顯惺忪的神態一邊揉著眼睛一邊小聲地嘟噥:「大白天的站在走廊上發什麼呆呢?」

  命運確實改變了嗎?大概這就是答案吧。

  「今天起得很早呢,大小姐。還沒日落不是嗎?」咲夜微笑著蹲下身,伸出手稍微整理了一下蕾咪的領結,指尖過處一貫的工整平穩。蕾咪的每一日總是從咲夜細心的指尖離開她的領結那一剎那才真正開始。

  「唔…總覺得睡得不是很好……」

  「不再回去休息一下?」

  面前身材嬌小的夜王聞言稍稍歪過頭,但視線顯然就這麼隨著思緒一起飄開去了。那樣的眼神默默映在湛藍澄澈的眸底深處,咲夜只是直覺般靜靜地,將離開領結的手又收得更遠了些。真的是心事重重的樣子。

  「咲夜,還是泡壺茶送去圖書館好了。我去找帕潔。」

  「我知道了。」

  咲夜略略欠身,目送蕾咪以近似於恍惚的步履消失在長廊盡頭,錯過身的瞬間,她終於發現她沒有辦法再對那道小小的身影隨心所欲的微笑了。她在那雙鮮紅的眼裡找到了和自己同樣的落寞和疲倦,她是不是持續在用根深柢固的信任和固執不停磨耗著什麼?

  走過無數次的長廊。鞋跟和懷中時計指針規律的聲音一樣地空。

  再度抬手敲響圖書館的門扉,小惡魔為她開了門,但直感賦予的敏銳還是讓她察覺了對方的神色中有些異樣。(有時候她卻十分厭倦這樣的銳感。)她端著茶具走向圖書館深處,為什麼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其實連自己也說不上來,直到像是偶然卻又絕非偶然的對話無聲無息迎過來。

  「……妳不是一向以操縱命運的能力自傲嗎?」

  「但是,帕潔。人類的死已經超越了命運,那是命定。」

  世界一陣劇烈震盪,即使咲夜端著茶具的右手一絲波瀾也未曾興起。蕾咪的語氣太過雲淡風輕,以至於她不願意去想像她矢言忠誠的主人是用什麼樣的神情說出命定兩個字。

  (是啊,多麼沉重的兩個字。恐怕連時間都背負不起。)

  「妳最初收留那個孩子時我就說過了,顯然妳沒有放在心上,蕾咪。」

  「那又怎麼樣?總是預先知道結果的遊戲沒有樂趣,操縱命運這點也一樣。」

  「那麼妳就得正視這個現實,這是妳當初的選擇。因此,總有一天妳得失去她。」

  咲夜伸出手,輕輕敲了敲身旁的書櫃。交談聲很有默契地停頓下來,她一如既往地俐落奉上茶具點心,也許過程間曾經感覺到背後意味深長的視線,她知道中止的對話還沒有結束,她輕聲交代了句還有工作沒有結束,選擇退出圖書館,即使隱隱約約那雙深紅眼睛的眸光又染上了一點失望。

  那些對話,她一直明白的。這也是她的選擇,即使對她的主人無比抱歉也無從動搖。完美而瀟灑的從者終究還是有辦不到的事。

  「蕾咪,妳有沒有想過,妳對那個孩子究竟是真的喜歡、或者只是單純的依賴?妳真的需要咲夜嗎?」咲夜的腳步越走越遠,然而持續的對話隱隱約約又從層層書架後傳來。彼此間的執著彷彿都要變成一場漫長的角力賽了。

  沉默。銀髮的從者還是忍不住停下了腳步。指針的聲音繼續不停地響著。

  「對。」不,這樣的失職該找到停損點了,繼續下去不是辦法的,她這麼想。彷彿是某種預感驅策著她,停止的步履再度往前,咲夜在小惡魔的目送下伸手推開了圖書館的門扉。

  「——我不需要她。」

  烏瓦爾圖書館沉沉的門再度掩上。

 

  時計臺。

  紅魔館的制高點,從開放式的高臺上望出去,基本上能夠將館內範圍和霧之湖的動靜一覽無遺。不知道是下意識出於一種對時間氣息的密切感知,或僅僅是由於時計臺大概是整個紅魔館最寬敞明亮的地方,似乎總是忙碌著的女僕長難得閒來無事想要休息的時候,有九成的機率可以在這裡找到她。

  寂靜無聲的暮夏深夜吹起微微的涼風,月色疏淡,地居高聳的時計臺涼意更甚。咲夜習慣性倚在欄杆邊居高臨下,視界裡倒映著幅員廣闊的紅魔館,眼神看上去卻只有漫不經心。

  「——我不需要她。」

  沉重的門閉鎖之前的最後一句話,那麼篤定淡然的語氣。門掩上的那一瞬間她確實走進了另一個世界,什麼都沒有的、她再熟悉不過的風景,然而她甚至不確定時間是不是還在流動。

  事實上同樣的問題她最初也想過。為什麼需要她?作為紅魔館的女僕長,館內有過更久遠的、她不曾存在卻自有秩序的一段時光;作為一個從者,她自忖多少有些實力,但早在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交手過程中她便確信大小姐其實並不需要她的追隨與保護。

  那麼,她到底是為了什麼而留下呢?

  所以,對於那樣的答案,咲夜潛意識裡是明白的,卻不代表真正聽到的那一刻可以坦然。長久以來她總是覺得自己並未真的為此付出了什麼,卻在這裡得到太多,真正深沉地需要著、索求著的其實是她,而不是她的主人。

  說她瀟灑嗎?就這點來看顯然是否定的,畢竟一旦開始與這個世界有所牽繫的瞬間起,她就開始害怕被拋下了。

  相處久了連個性想法都開始互相影響了嗎?怎麼覺得只是過了一個漫長的永夜她和大小姐就都開始無止境地自溺了呢?咲夜無奈地嘆了口氣,趴在圍欄上,閉上眼,任憑夜風冷冷地吹,已經不想去在乎現在的自己全身散發著可怖的負面能量。

  對的,照理說,現在自己應該穿梭在館裡尋找那道小小的身影,也許再替她泡上一杯紅茶、也許一起出去夜間散步,總之是陪著她;或者最起碼也該對她鞠個躬微笑著輕輕說聲晚安。再怎麼樣都不會是晾在時計臺上發呆。

  很糟糕啊,十六夜咲夜。

  「——果然,翻遍整個館都找不到咲夜的時候,到時計臺來就對了。」

  靈驗至極的默契大概就是指這種狀況。咲夜還沒有來得及回頭,一雙纖細的臂彎已經輕輕環住了她的頸,帶著她最熟悉的溫度。然後才是翅膀劃破微風的瑣碎聲音。銀髮的從者並不知道,她的主人已經佇立在她身後有段時間,當然更未意識到,她身邊低迷的氣壓甚至讓那雙伸出去的手有了一瞬間的猶豫。

  她什麼都沒有說。蕾咪也只是很柔很柔地抱著她。她們都明白,這是一種最容易達成且無言的、暫時各退一步的妥協。

  之後微溫的氣息朝耳畔靠了過來,從接近的速度咲夜完全可以知道蕾咪有多麼小心翼翼(想到這裡她多少有些啞然失笑),伸出手,覆住那雙小小的掌心,以此作為最簡單有力的安撫。那樣的力道彷彿是說,她在這裡,可以無傷靠近。

  「咲夜早就聽見了吧?下午我和帕潔的對話。」

  才一句話就像神槍一樣立馬正中紅心,咲夜有種對話還沒開始自己就先輸了一半的預感,卻只能在心底深處重覆這幾天來第無數次的嘆息。「儘管一開始不是刻意想聽……」

  「啊啦,如果是要道歉的話那倒是不用喔。我和帕潔本來就沒有要避開妳私下談的意思,雖然妳當時的表情看起來就是拒絕加入討論的樣子。」多多少少有些埋怨的語氣,但並不是真正的責怪,這點讓她莫名安心。咲夜闔上眼睛,在那雙臂彎裡無聲吁了口氣。

  「——大小姐,可以簡單請問一個問題嗎?」

  「只要不是什麼奇怪的問題的話。」會這麼回答也許大小姐也心底有數吧,關於午後的那些對話究竟意味些什麼。然而惟有這點她沒辦法說服自己不去在意,到頭來她還是想問,也決定要問。

  「當初,為什麼選擇把我留下呢?」

  風聲剎那間湧了上來,在她耳畔徘徊了幾秒。不過咲夜還是清楚聽見像是傳染一般蔓延開來的嘆息聲(呃,自己好像是病源),接著肩上便多了一點重量,無形間加深了她等待答案的忐忑。

  「咲夜一定是聽到了那一句『我不需要妳』……而且最後只聽到那句,對吧?」不能否認,其實也不用否認。月光般微微散發著銀芒的髮梢被指尖輕輕撫過,有那麼一剎那,她很想將時間從此停止。

  「其實,從永夜異變那晚之後,我常常作夢。感覺起來很漫長,可是又很簡單的夢境。我們還是曾經相遇,很激烈地廝殺了一遍,惟一的差別只在我沒有留下妳,而是很乾脆地一把劃破了妳的氣管。在那之後呢?紅魔館仍舊是一成不變,矗立在這裡,依然在幻想鄉逕自維持著沒有妳也無傷大雅的秩序,日復一日,沒有終點。這個夢,很單純對吧?」

  咲夜攀著欄杆的手不知不覺加重了力道。

  「對,那樣的選擇很簡單,今天我們都可以不用在這裡傷透腦筋。我承認我曾經過著沒有妳也很好的生活,即使沒有妳這個世界也仍然會繼續運轉下去,幻想鄉還是幻想鄉、紅魔館還是紅魔館,平靜的日子會永無止境的下去——」

  她只能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用盡全力阻止某種崩潰般的衝動洶湧出來。倘若事實就是這樣,那麼夠了,她不想再聽下去了。

  「可是也就只是那樣了。沒有失去,但是,我什麼都不會得到。」

  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頸項上的那雙手已然離開,取而代之捧起了她的頰。寬闊的翼在月光下霍然伸展飛翔,咲夜注視著面前背光的小小身影,第一次覺得那雙猩紅色的眼睛看起來無比眩目。「妳知道嗎?每天在空白而杳無一物的夢中醒來,真的是種很討厭的感覺。」

  「『以主從關係出發來看,妳們之間的距離是不是靠得太近了呢?』……剛剛收留妳的時候,帕潔這麼對我提醒過。她說,靠得太近的話,將來很容易受傷的,不管是我、還是妳,都一樣。但是比起日復一日陷溺在空虛的夢境裡僅僅維持著不要失去的狀態,我寧願像現在這樣跟自己的呆瓜從者說上一大段說不定會把她弄哭的話。」

  命運改變了嗎?大概這也是答案之一吧。她終於發現了,現在的自己到底有多害怕被拋下——也同時代表到底有多深的羈絆存在於她們之間——和從前那個什麼都不曾擁有過/一切都不在乎的殺人鬼判若兩人。蕾咪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她。

  「咲夜,我不需要妳。可是我要妳。」

  (年輕的從者也許要很久以後才會明白,當妳被一個人無條件需要的時候,那才是真正用上心的在乎。)

  最後一道防線漂亮的崩潰。她明明很久不曾哭過了——不,甚至她連關於眼淚的任何清晰記憶都沒有——而今在她最重視的人面前落淚,多麼失態。蕾咪見狀有點莫可奈何地笑了,不過多少有點掩飾自己手足無措的意味。「我只覺得說不定咲夜會很想哭,不要真的哭出來啊……」

  這大概是主從之間極少見的狼狽(何況起因還是對方),不過她們想短暫地避開彼此的視線重整一下旗鼓確實是事實。蕾咪湊向咲夜前額,再度伸出手環住從者纖細的頸項,原本掩在眸上的手輕輕揪住了她的衣袖,無言的默契達成,偶爾調換一下安撫與被安撫方的立場也是必要的。

  (確實,立場調換了過來。此際的自己在她眼中,想必就真的是個還很年輕的孩子吧。)

  這回,銀髮的從者將臉埋在主人懷裡,破天荒地悶了很久很久。

 

  沒有去數時計臺上古老的大鐘向前走了多久,時間的流動好像自然而然就緩慢靜止了下來,如同那個註定在記憶中不朽的漫長夜晚。

  即使如此,這並不代表很多發生在那一晚的事情必須同樣在日常生活中不朽,至少這個問題該告一段落了。咲夜深深吸了口氣,確認自己的情緒已經鎮定下來,然後開了口。

  「大小姐……」

  「嗯?」

  「我很抱歉。」

  「為什麼抱歉?」

  「……」

  「啊啊,是說蓬萊之藥的事嗎?」她們都沒有預期一個彷彿答案會是理所當然的問題可以掀起這麼大的反應,即使怎樣的答案都無關對錯。倚在那小小的肩上,咲夜垂下眼睛。當時、一定是覺得,她完全沒有拒絕的理由吧。

  「真的,我很難過呢,咲夜當下那樣回答的時候。」清楚明白乾脆俐落的表白。「可是,那終究是我的私心希望而已啊。」

  「但是……」

  「若是我有任何希望咲夜都得要一一回應的話,那不是太無理了嗎?當然啦我知道我自己的個性絕對稱不上親切,偶爾是任性無理沒錯,但還沒有一天到晚取鬧……吧。」

  顯然,經過不嚴謹的自我反省以後,她的大小姐發現自己真的好像需要檢討一下。她看不見蕾咪的表情,只有隱隱約約傳來「好吧也許要妳喝下蓬萊之藥這勉強算是無理取鬧」的一句咕噥,咲夜終於忍不住笑了。啊,好可愛的心虛,久違的吐槽點,不過這回就算了吧。

  「大小姐可以體諒的話,我很感謝。」

  「不,我不能體諒喔。只是暫時不跟妳計較而已。」

  啊,這不就立馬開始任性無理了。

  「話是這麼說,妳也不用總是覺得自己背負著多麼重大的責任。帕潔有時也說妳年紀輕輕就完美過頭了,咲夜。」

  「可是……」

  從者嘗試著想辯駁(其實她從來就不認為自己有多麼辛苦,儘管外人眼裡看著大概不會這麼想),卻被主人以不容置喙的態度堅定地打斷了。

  「咲夜,妳聽好了。我只說我會改變妳的命運,並沒有說我會支配妳的命運。」

  「同樣的,我要的代價也僅僅是妳全部的忠誠與服從,而不是妳全部的人生。」

  對,應該是理所當然的,這是她們最初的契約與交換條件。然而直到親耳聽見蕾咪慢條斯理補充敘述的此際,咲夜不得不訝異於自己居然會有恍然大悟的感覺。她是不是確實把自己應該背負起的東西想像得太重了一點呢?

  「最後我只問一點,自己被拒絕也要被拒絕得清楚甘願才可以,不明不白的太不痛快了。」

  「好的,您請問吧。」

  微溫輕輕觸上了她的前額,咲夜再度閉上眼睛。

  「妳不願意得到永生的原因是什麼?」

  唇角勾起了瀟灑的會心一笑,證實她的確也覺得自己早晚是必須回答這個問題的。

  「因為,得到永生的話,僅僅是活著這件事就和時間的流動本身緊密結合了。雖然我可以操作時間,可是嚴格說起來,時間不是一種真正能夠停下的東西,我當然可以讓時間永遠停下,然而這個世界也會同時失去一切意義。惟有不停的向前流動才是屬於時間的惟一命運。這意味著最終將沒有任何人事物可以追上時間的腳步,所以,時間與永生的末路,是什麼都沒有的,而且連那樣的虛無也不會停止喔。這不是太可悲了嗎?」

  「那也要有命運證成啊。沒有命運主宰而僅僅是流動著的時間也沒有任何意義,雖然命運的末路一樣什麼都沒有。與其說命運是種主觀的認定,不如說命運是在時間的流動之中種種客觀的集合,所以是可以被改變、但不能被超越的。當然,在一切的可能性都展現之後,沒有可能性就成為命運本身的代名詞了,當然它也會為了支撐時間而無止境的延續下去。說穿了不是一樣嗎?」

  時間與運命是互相印證、賦予彼此意義的存在。而得以從心所欲操作、判斷這兩者的兩雙眼睛不過是藉由不一樣的途徑看到了同樣的結局。

  「所以,我原本以為,就像我們當時曾在世界之外的世界裡相遇一樣。假使咲夜喝下蓬萊之藥的話,在荒蕪即將無止盡延伸下去的時間和命運裡,最少我還可以看見妳。至少妳會和時間一起存在,為命運作見證。一個人看著永遠不會完結的荒唐戲碼很無聊的,坦白說。」

  「也許真的是那樣也說不定。但是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真的是……」長長的一聲吐息完全彰顯了她有多莫可奈何,激辯終止,嬌小的吸血鬼低下頭,將自己的從者摟在懷裡,說:「輸給妳了。果然太瀟灑了啦,根本是犯規的等級。」

  「明明知道這是一場註定離別的相逢也還敢押下去的大小姐並沒有差到哪裡去?」

  「雖然有這種能力是很方便,但總是先知道結果的遊戲沒有樂趣喔,咲夜。」

  也是。很多故事總得有告一段落的時候,然而,中止這件事情本身並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中止以前到底曾經發生甚麼情節,也許擦出某些刻骨銘心的片段,在段落與段落之間有很多很多的選擇與可能,是永遠都在期待以上的。

  她們掌握著時間與運命,同時、在這個時間與命運交織起來的世界裡,屬於她們的故事也還要繼續下去。


  再度睜開眼睛時,咲夜處在絕對的靜止裡。

  說絕對並不過分。全然靜止,沒有聲音,失去顏色,不擁有情感,抹殺任何關於「生」的氣息流動,存在於這世界之中的萬事萬物都確確實實地凝結。然而從何時起,她已經不再對這個靜止的世界感到下意識的抗拒,而是開始習慣、甚至享受這種絕對的靜止。

  拿起擱在一邊的懷錶,按開錶蓋,錶面上的三根指針紋風不動,仍然固執而聽話地停在她因為疲倦而睡著前的位置。她暫時放下懷錶,稍稍偷取了一點休息的時間回來,理所當然也該奪回她的有條不紊與游刃有餘,這才是紅魔館的女僕長一貫的瀟灑風範。

  不過瀟灑百分之百得先從外表做起。伸手理理自己可能壓得有些凌亂的瀏海、整整襯衫衣領,重新繫好大概有點睡歪了的領結。

  確認自己在身心上都好好地回復到了平時該有的狀態,咲夜重新拿起懷錶,走到房門邊,按下時計的龍頭以前,她再一次回頭望了身後這個寂然靜止的世界一眼。這樣的世界、好像也挺好不是?完全地屬於自己,彷彿是得以扭轉一切負面情緒的場域。

  就算這裡除了凍結的時間之外什麼都沒有,那又怎麼樣?

  (她斷然按下懷錶龍頭,秒針滴答滴答的聲音從手中的時計安定沉穩地傳出來,從聲音開始,然後是色彩、接著不可視的氣息再度流動起來,繫回腰間的懷錶讓世界再度骨碌碌的作業運轉。她開門,走出房間。)

 

  世界之外,還有一個人始終鍥而不捨在等待她。

 

2010/07/16(五) 時計之聲,完。

 

 

 

同場加映小花絮。

 

  「說起來,咲夜總是被罵惡魔之犬,不覺得自己也要負點責任?」

  「欸?這是哪來的邏輯!?」

  「怕被主人拋棄這點不是跟楚楚可憐的小狗狗真的如出一轍嗎?犬屬性啊,犬屬性。」

  「……。拜託別再拿這件事情糗我了,大小姐。」

   咲夜說,臉色和當時的夕燒足可比擬。瀟灑的從者那天很不瀟灑,不過很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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