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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陽光從小窗外照進來。她站在窗下,盯著滾筒洗衣機裡不屬於自己的衣物翻攪,過了一陣子才察覺自己在笑。

笑什麼呢?她自己也不是很確定。是醒來睜開眼睛的瞬間,面對捱在眼前,呼吸近得清晰拂掠過鼻尖,那張安詳並且細緻,沉睡中依然美得太過火的臉龐,覺得簡直無法直視,著迷得徹底地失去了思考和語言能力的自己嗎?抑或是為了最低限度地重新拾回思考和言語的能力,好不容易別開眼睛,彼此脫了一地的衣物映入眼簾時,第一個浮現的念頭居然是「得好好撿起來洗乾淨」並且真的付諸了行動的自己呢?

──真不知道是太不浪漫了?還是浪漫過頭了?

簡單沖了澡,換上舒適隨性的連帽T恤和七分褲,踏出浴室的同時她總算覺得自己也從某種純情而猛烈的衝擊(主要來自一絲不掛)中走了出來。洗衣機還在運轉,她輕輕地搭上臥房的門把,以和方才同樣的力道,盡量不聲不響地開了門進去。

這回從床間傳來了一連串窸窣的微響和動靜。朵蕾米反手帶上房門,坐到床畔時那雙惺忪的紅眸正好掙扎地睜開,被窩裡頭,光裸纖細的身軀轉向她,她伸出手,指尖無礙地溜進披在枕上,新雪一樣乾淨的白髮。

「早啊。」

是發出了聲音,但沒有什麼像樣的回應。朵蕾米只感覺那顆白髮腦袋慢吞吞偎向她手心,眼瞼又半落了下去。一截優雅卻單薄的肩線從被間溜出來,然後才是慵懶的、耽溺的一聲「早」。

「衣服我拿去洗了,到烘好為止還要一點時間,再睡一下吧。」指尖順著白銀髮絲往下,去到朦朧地半閉的眼前,拂過淺淡的黑眼圈。朵蕾米忍不住苦笑。「妳看起來累壞了。」

大概和自己一樣,整個週間沒一晚睡得好吧。她將那截白淨的肩線重新埋進溫暖的羽絨被裡,又是一連串窸窣的微響和動靜,因睏意顯得比平時更淡漠的臉龐有半張縮進了被窩,整個人捲得只剩鼻尖以上的部分留在外頭。她梳開微亂的瀏海,白髮底下探出朝向這兒的迷濛紅瞳,在她輕柔的撫觸間,從微睜到深閉,不多時就帶來安穩而沉靜的寢息。

明明說是不容易入睡的人呢。不經意地這麼想著,她收了手,盡可能輕手輕腳從床畔起身,覷了空調遙控器上的溫度一眼,又將暖氣調高一度,確認那張睡臉依然安穩,這才安靜地出了臥房。

滾筒洗衣機運轉的低響不時傳過來。她想室外大抵還是冷,不過是年尾的最後一個週末了,陽光明亮,從窗簾的縫隙閃現,一拉開就大把大把照進室內。她便在那麼燦爛的日光裡打開冰箱,遠遠瞄了瞄掛鐘確認時間,決定把遲來的早餐弄得豐盛點。

烘衣機完成工作結束運轉時,電鍋裡的白飯剛好,味噌恰巧入湯鍋攪勻了,在熄了火的爐上沁著熱氣。深知她的白鷺的脾性,送進臥房裡前朵蕾米不忘將洗淨烘好的衣物規矩地摺得整整齊齊。

或許是醒過一次了,這回才剛推開臥房的門,白髮腦袋已慢悠悠地探出被窩,但面向她的樣子果然還是有些意懶。將手裡的東西擱到枕邊,她看見一隻纖瘦白晰的手以至肘、上臂、肩頭,從濃藍色的被單裡頭伸出來,撥開睡亂的白髮,說:「我借一下浴室。」

朵蕾米毫不猶豫地翻出乾淨的浴巾和毛巾遞過去,代替回答。在浴室更衣間的置物櫃裡挖到牙刷備品的同時,小心地裹著浴巾的高挑身影正好踏進門來。她把牙刷交到探女手裡,簡單把浴室裡的品項交代一遍,留了句「有問題隨時叫我」,見明顯還有些睡意的情人握著牙刷點了點頭,她才關上浴室的門。

後來浴室的門就由另一隻手打開。出來的時候儘管還沁著熱氣(和她剛端上桌的煎蛋捲同步),然而已恢復成一向乾淨有序的樣子。不,或許說「一向」有點語病──經過桌邊,順道將盛好的飯碗交到那雙骨感的手裡,隱微的香氣幽雅地搔弄著嗅覺。她用慣的洗髮精和沐浴乳的氣味,如今在鷺的身上,彷彿標記。

她不再是原狀了呢。啜著味噌湯,朵蕾米不期然地這麼想。

坐在她對座,修長的手安靜輕盈地動著筷。那張典雅的臉龐揮脫了大部分的朦朧,或甚至是激情,回歸淡泊,她總覺得那淡泊中有股沉穩,和舒適的沉默正相應。唯獨在嚐到煎蛋捲時,纖長的眉稍微蹙了蹙,餐桌上的第一句話是:

「好甜。」
「……會嗎?」

是她吃慣的口味。在她關切的注視下,對座的情人歪了歪頭,不置可否,倒是又把筷尖伸向了第二塊煎蛋捲。留紺色的眼睛滴溜一轉,朵蕾米笑了。那真的只是須臾間閃現的念頭。

──啊,她豢養著一隻白鷺呢。

將早餐與午餐併作一頓,吃過飯,收拾著杯盤的過程間,不經意碰到的手已經變得溫涼。「放著就好」,她這麼交代,扭開流理臺的水龍頭,挾著淅瀝的水聲和食器交疊的聲響,隔了幾拍,聽見探女的聲音傳來:「早餐是和食派?」

「週末限定。」
「感覺好像知道理由。」
「妳呢?洋食派?」
「……咖啡派吧。」

朵蕾米瞄了身畔一眼。澄澈的紅眸正在日光間透亮,卻有股說不出的迷濛。現在她總算知道那股遲遲揮之不去的迷濛是從哪裡來的了。「重度咖啡因中毒患者,先聲明,我家可沒有那種東西喲。」

「我想也是。」
「所以呢?差不多該投向有咖啡因的地方了?」

原以為半是揶揄的語氣會換來重度咖啡因成癮者想也不想的果斷答覆,意外的,答覆沒來,淡泊的神情裡多了一點猶豫的顏色。朵蕾米悄悄將視線轉回手邊,隔了幾拍,換了個問題。

「嗯,但倘若妳不介意這個早上端不出咖啡的地方,要不要再留個一兩天?難得的連假。」

將餐具洗完抹乾,扭上水龍頭,她轉過身,便看到有隻骨節嶙峋的手慢條斯理地抵到唇畔,形成思索的樣子。畢竟是將工作時的裝束就這麼穿了過來,削瘦的身形收在簡淨的襯衫和窄裙裡,多少顯得侷促,與假日近午的閒適氛圍有著奇妙的衝突。

然後,探女說:「等等陪我出門一趟吧?」

「噢,是可以。怎麼了嗎?」
「買點東西。」
「……?」
「總不能讓妳每天早上醒來第一件事只想著洗衣服吧。」

──啊。朵蕾米.蘇伊特。妳,真的,豢養著一隻白鷺呢。

 

正月連假後第一個工作天,醫院的盛況完全不遜初詣的神社。

早上已經看完一節爆滿的診,不過這完全不影響朵蕾米的心情與效率,走向神經醫學部的步伐依舊輕快。體面的襯衫窄裙整整齊齊,海藍色的領帶繫得筆直,仔細用上領帶夾,只有那件醫師袍飄飄然的,不曉得該不該說符合時節,整個人氣象異常新穎。明明個頭嬌小,散發出來的氣息倒是完全不輸面前足足高上她二十公分的上司與後輩。

那種來看會診的氣勢彷彿沒有任何困難真的是困難。事實上似乎也沒有困難。只花了一小段時間,面對主訴失眠的病患,會診從頭到尾俐落明快。來的時候風風火火,去的時候還是一路沐浴在視線裡離開,直到小卻擁有強烈存在感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另一頭的電梯門後,拿著板夾的依姬才傻眼地開口。

「和我上禮拜從姊姊那裡聽說的氛圍完全不一樣耶?」

公務機的通訊軟體直至連假前夕滿滿都是身心科同事和學弟妹的絕叫,尤以掛在稀神學姊和蘇伊特醫師名下指導的學弟妹為最。聽說被兩位血絲滿佈目露兇光的主治醫師瞪了一整個週間。

上週和朵蕾米在便利商店碰頭的次數高得驚人的豐姬曰:就是一張說自己是睡眠醫學專門顯得毫無說服力的臉。

「想必是發生了什麼吧。」

嘩,走起路來比院長還有風耶──同樣目送著那抹背影,聽到一旁護理站傳來的輕聲揶揄,永琳只是笑。

至於揚長而去的當事人,依舊渾然不覺。

 

(To be continued.)

 

總之就是呢,我覺得聽話捲在貘床上睡覺的鷺好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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