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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她覺得自己有什麼理由這麼氣;同時,她覺得自己有什麼理由不這麼氣。

什麼都不對。筆記型電腦螢幕發出的無機質冷白光芒;為指導的學生修改到一半的論文;縱使戴著藍光眼鏡依舊酸澀,血絲滿布的眼睛;擱在手邊,沒送出任何回應,螢幕已自顧自暗去的手機;手機休眠前映入眼簾的最後一條訊息(又是抱歉但大概也只能是抱歉);訊息後小小的「已讀」……

不讀,不讓那「已讀」的字樣出現,就會是對的嗎?她不知道。已經連睡前窩居慣的寬敞書房都令她覺得不對了,天氣太冷,空調的暖房效益闕如,煤油暖爐爐心的蒼藍火焰飄渺地搖曳著,她縮起肩,葡萄紅格紋的毛料和身上的針織衫輕輕摩娑,結果先因為靜電竄出啪哩微響。她的指尖一跳,但到頭來還是將身上轉用作披肩的圍巾攏得更牢了些。

敲打鍵盤的聲音有一搭沒一搭的,被手機在堅硬的木質桌面上震動的聲音打斷。她抄起手機瞄了一眼,不接也不掛,當場又放回去任它繼續響。那股震動總感覺比平時持續得要久,幾乎可以感覺到固執的味道,瞬間又讓她的毛躁感飆升。今天一大早辦公室的門開啟時亦然,那雙留紺色的眼睛與她同樣滿是血絲,無精打采也得強撐,道早的聲音微弱幾近瀕死。

震動停了,過了一陣子也沒有再響。她摘下眼鏡,闔眼揉了揉眉心。螢幕上的時間早就過了十一點,夜已經很晚,重新將眼鏡架回鼻樑上後,簡短的訊息跳了出來:「別太晚睡,晚安。」

隔天早上,在辦公室裡對上眼,深紅與留紺色的兩雙眼睛依舊爬滿血絲,還多了淺淺的黑眼圈。

到頭來誰也沒有開口,她們先後進了會議室,裡頭一瞬間變得鴉雀無聲。昨天晨會前依稀曾聽見同僚消遣朵蕾米「明明是看睡眠門診的結果自己失眠嗎」,她也接收到了明白地想探問當晚後續的好奇視線,目睹她們今早的神情後,至此統統識趣地不再試圖過問。

「我覺得我們應該談談。」
「我們當時就說好不在這種場合談。」

晨會結束後,她聽見身後有跟鞋的聲音噠噠噠地追上來。嬌小的身影快步追到她身側,壓低聲音這麼說。她瞄了肩側一眼,不假思索搬出剛交往時彼此議定的約束,那張稚氣的臉龐毫不遮掩地露出碰了一鼻子灰的表情。她不知道到底誰比較失落,牆上的鐘不讓她們有時間去想,挾著板夾朝診間走時,她只覺得諷刺:自己都搞不定了,還想搞定病人嗎。

──抑或是,她自己正是那個最棘手的病人。

已經連續兩晚幾近無眠,看診的空檔,咖啡消耗得比水還驚人,但她對味道沒有什麼記憶,名符其實地喝咖啡像在喝水。得以入睡的基準到底是什麼呢,她不明白,在自己家裡熟悉的床上翻來覆去;在頭一次造訪的公寓裡,縮在陌生的沙發上頭,居然能睡著的自己。

正月連假將近,整間醫院無一例外地忙。她重新進辦公室在桌前坐下是午後兩點以後的事了,對座的情況想必相去無幾。開門時朵蕾米桌上那杯倍糖的紅茶拿鐵還在自顧自沁煙──她將濾掛式咖啡的掛耳夾到馬克杯杯緣上,蹙了蹙眉──連續兩天了吧,平時了不起一個月一、兩杯。

照例在洗完澡後窩進書房,直至接續昨日的進度敲起筆記型電腦的鍵盤時,她終於發現自己的手在微微輕顫,卻想不起今天內到底喝了多少咖啡。手機一樣在這個時間響了,她還是不掛掉,也沒有接,顫抖的手令她感覺自己到底有什麼臉耿耿於懷。

隔天下午,她從病房回來,在辦公室門前碰到朵蕾米。大概剛去便利商店報到,手裡握著紙杯,她伸手轉動門把的時候深刻地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不好,坐到位置上,聽著撕糖包的聲音,她終於說:「本週第三杯了,收斂一點。」

「妳不也一樣嗎?」
「──有本事醫好我啊。」

朵蕾米臉上閃過複雜的神情,勉強勾了勾嘴角,沒有再說話。為什麼不應聲?明明是希望她開口的吧?為什麼卻在她開了口,最想要回應的時候,就這麼乾脆地選擇保持緘默?真的,有本事醫好她啊。她整個人都不好,不知道還能怎麼辦,拜託醫好她吧。

朵蕾米終究沒有給她答案。時間似乎也不想給她答案,甚至不給她思考。

不折不扣的一年的尾聲,最後的兩個工作日她們忙得只在晨會以前見著面,連看診時間也錯開,辦公室幾乎是座空城,欠缺一切新年在即的實感。本年度的最後一個工作日,她走在晚上九點半猶燈火通明的院內,辦公室就在眼前,然而口袋裡的公務機響了。

『還在醫院嗎?』
『……嗯。』

進辦公室時有人對開門的動靜作出反應,她正好目睹拿著公務機的朵蕾米轉過頭,嚇得肩膀一跳的剎那。電話掛斷了,彼此手裡的公務機靜靜地被擱到桌面上,各自收拾著東西,她聽見朵蕾米開口。

「晚飯還沒吃吧?一起去嗎?」
「嗯。」

晚,而且累。吃著太遲的晚餐,過程中她們幾乎沒有對話,但她有種似乎睽違了一個週間才好好吃上一頓飯,重新意識到送進嘴裡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味道的感覺。她猜平時饒舌的朵蕾米之所以沉默,理由和她相同。

結束平淡的晚飯,拉開店門,踏在人行道的地磚上,時間已經超過夜間十一點。凍人的寒氣讓她們雙雙縮起頸,她看見朵蕾米將手插進排釦大衣的口袋裡,開口才發出第一個音節,她把自己冷冰冰的手擱到那副肩上,沿著大衣前襟和圍巾的縫隙溜進溫暖的頸側,不由分說地中斷了朵蕾米的聲音和腳步。單薄的肩頭一跳,頸間熨著她的手,嬌小的身影聽話地、小心地捱過來,整張臉埋在葡萄紅格紋圍巾裡。

「很晚了,我送妳。」她說。下頷傳來被柔軟的髮絲摩娑的觸感,朵蕾米點了點頭。

 

握著方向盤,她正考慮下一個紅燈時開口,沉默已先被副駕駛座的朵蕾米打破。

「欸,探女。」
「嗯?」
「我是醫不好妳的。」
「……」
「坦白說,我真的完全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就算到了這個當下也不知道。」
「我也是啊。」

夜很深了,路上的車輛寥寥無幾。前方延伸下去的信號燈一目瞭然,她多希望有個路口是紅燈,能讓她停下來想想。又或者時間追溯回上週末夜晚最後一個可以猶豫的信號燈轉紅的瞬間,倘若她的方向燈打向相反的另一頭,事情就會不一樣嗎?

「我不知道怎麼醫好妳。」
「我也是。」
「但我知道我需要妳。」
「……我也是。」
「所以說,我很抱歉。」
「這週已經聽得很膩了,換一句吧。」

朵蕾米安靜了一會兒,閉上眼睛。她盯著擋風玻璃外飛逝的街景,思忖朵蕾米會說什麼,然後朵蕾米說了:

「──我原諒妳。」

 

夜藍色的JAGUAR輕盈沉穩地滑到公寓大門前。她熄了引擎的火,解開安全帶,在朵蕾米的手伸向車門門把以前,她的手先伸向了朵蕾米,鼻尖蹭過鼻尖的時候還帶點涼意,她才想著不知不覺離上一回的吻已過了有段時間,修長的指頭已經握住她的頷,冷冰冰的,張嘴後繞進來的東西柔軟、靈巧,而且熱。

吻很深,每回反覆的長度就那麼剛好,令人瀕臨窒息,而抽空吸一口氣,又能繼續溺在歡愉裡。密閉的車內空間裡彷彿有一條不可視的水線越升越高,最後真正帶來窒息的是朵蕾米在她唇上留下的一句話。

「……要上樓嗎?」

進門以後,只有玄關的燈亮,或者說,來得及亮。就著一盞暈黃的小燈,削瘦的手將她鎖在自己和牆間,她低下頭,封住朵蕾米抬頭迎來的那張嘴,舌尖勾得越密切,她便覺得身上有東西鬆得越開。風衣前襟、圍巾、裙上的皮帶,不知道什麼時候被拉到外頭的襯衫衣襬。

她伸出食指,指尖輕易地陷進朵蕾米的領結間,慢悠悠地往下,將領帶鬆開。她看著自己的指尖緩緩下降,想起方才在門前,如今鎖住自己的那雙手從公事包中掏出鑰匙開門的樣子,那麼乾脆,沒有任何猶豫。領帶徹底鬆了,留紺色的眼睛仰望著她,她在朵蕾米的注視裡將解開領帶的那隻手伸向自己的後腦杓,探到烏亮的緞帶,輕盈一抽,白髮新雪似地柔柔傾瀉。

薄暗裡只聽見濕潤柔軟的東西翻攪,還有衣料摩娑的聲響。把對方一件一件從外到內剝開,肌膚光裸地暴露在深夜的空氣裡的同時正好抵達床間,她橫陳在舒適的床單上,瞬間感覺朵蕾米的氣味、溫度、吻、愛撫一口氣淹上來,眨眼將她埋沒,纖細的十指流淌在留紺色的長髮間,彼此的手已然不再冰冷。

──我原諒妳。

她覺得碰觸自己的手與吻彷彿還在這麼無聲地囁嚅。而直到那雙手輕柔地分開她那雙纖長的腿,徹底填滿她、據有她、進出她為止,高熱的恍惚和愉悅終於讓她意識到自己其實也為朵蕾米敞開了很多東西,夠多了。

細緻的指頭湊近,悉心拂開她凌亂的瀏海。徹底敞開迎來的進出令她迷濛,令她明晰,令她快樂。她握住頰畔那隻暖熱的手,攀著那副因喘息起伏的肩,著迷地微笑起來。這當下,她感覺她們總算扯平了。

 

 

天啊這兩個人總算回本壘了誰快來給我煮鍋紅豆飯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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