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鏡頭」

微熱的黎明

高熱。眼前的空氣扭曲翻滾，不停膨脹熔解的爐心邊界也因此模糊起來。

一邊閃避細碎交匯的彈幕、一邊注視著燒著通紅的反應爐心，不，或者該說現在那就是個人工的太陽——隨著它的體積越來越大，從中傳來的引力也就越來越強，魔理沙已經不知道令她汗流浹背的原因到底是哪一個了。

難怪連笨蛋都可以理解這是究極的力量。嗚哇，這個要是真的被捲進去了，毫無疑問會死人的吧……

燃著地獄般顏色的爐心中央早就看不見空的身影，她也只能竭盡全力在閃躲的空檔朝爐心的方向還擊。終於，當這顆地獄的人工太陽膨脹到岌岌可危的地步，魔理沙也作好了隨時全速開溜的準備，灼熱的來源傳來陣陣低沉的轟鳴。

然後是一陣不尋常的巨響。

下一秒，伴隨異常刺目的光芒一起朝她席捲的是驟增的引力，她拼命後退以免被扯進融化的爐心中，但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轟然爆炸的熱風瞬間將魔理沙狠狠吹飛，撲面而來混雜著灰塵的高熱嗆得她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等到刺眼的光和煙塵大致散去，她拾起掃把從地上爬起，順手拍掉滿身的塵土。如同直視烈日般的激烈光芒已經消失，只剩一些灰燼透著幽微的殘光，外加毀壞的爐心中央有一隻燒得暈頭轉向彷彿熟了一般的八咫烏。

「呀咧呀咧……」看來是到此為止了。魔理沙見狀，彎下身，在腳邊仔細地尋找四散的人形們。試圖向人形發話，但是嘗試了幾次都沒有得到回應，顯然不只是外表，連通訊的機能也被破壞了。「雖然不是讓她親自跑到這種地方來也好，不過……」

一向燦爛的金眸有點困擾地看了看手中殘破的人形們。這下該怎麼向愛莉絲交待啊？

她一語不發地揭開窗簾，朝窗外張望了好一會兒。

桌上的茶已經放涼了很久，明顯是她分毫沒有去動的心思。上海跟在她身邊，同樣目不轉睛地看著家門口。愛莉絲回過頭，瞥了牆上的時鐘一眼，索性從桌案上拾起幾乎從不離身的魔導書，喚上還停在窗邊的上海，準備出門。

「啊，妳要出門啊？」

「……咦？」

她開門的瞬間正好迎面碰上站在門前的魔理沙，回過神時，一身黑白的魔法使正拿著掃把對她笑著。仔細一看，魔理沙身上有些大大小小的擦傷，不過並不嚴重，但是衣裝好幾處有磨損撕裂的痕跡，裙襬甚至透著微微的焦色，出發時穿著的披肩也不翼而飛了。

「我回來咧，愛莉絲。」儘管如此，和那隻伸過來輕輕捏著自己臉頰的手一起，眼前的金髮少女還是坦白地對她說出了也許是潛意識中一直在等著的一句話。

「就知道拜託妳最後肯定會變成這樣……總而言之，先進來吧。」握著魔導書的手無聲無息地放下，愛莉絲轉身，扭開門把，然而平時一向不吝於到家裡來拜訪的魔理沙這次並沒有乾脆地移動腳步。

「那個，愛莉絲……今天還是不打擾了，現在我只想趕快回去洗個澡然後呼呼大睡。具體的始末我再找時間和妳解釋吧，總之間歇泉之後是不會再有怨靈湧出來了。」一向很有朝氣的魔法使說著說著當真打起呵欠來，但是最後的一點底限阻止著她作出一身狼狽就在愛莉絲家倒頭爆睡這種失禮的行為。

愛莉絲一語不發地再次掩上了門，她確實難得看見魔理沙這麼疲倦的模樣。「反正怨靈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就好。還有下次別再蠻幹了，彈幕重要的不只是火力，還是要用頭腦的啊，頭腦。」

「說到這個——」魔理沙拿在掛在掃把前端的小包裹，解了開來。她定睛一看，躺在魔理沙手中的，是出發時她出借的人形們。不過一眼看去幾乎個個滿身瘡痍，有些甚至已經支離破碎，連數量也不足出發時的八個了。

「抱歉……我已經盡量小心了啦，不過知道人形裡藏了火藥以後，越到地底深處，狀況比較激烈一點，情急之下，就——」魔理沙居然會老老實實地為了這種事向她道歉，更罕見了。

「順手丟出去了？」

「呃、…嗯。」

那雙漂亮的金眸片刻不移地認真盯著殘破的人形們，看得魔理沙一時之間真的緊張起來。然後，愛莉絲抬起頭，若有所思地說：「威力不錯吧？」

「欸？是這樣沒錯——」聞言，一路上一直小心翼翼試圖維持人形完好無缺的魔理沙有點傻眼了。愛莉絲從魔理沙手中接過人形，開始考慮拿這些缺損的人形們怎麼辦。不，也許在那之前，她得先考慮要拿面前的這個人怎麼辦才對。

「反正本來就是這樣用的，不用太在意也無所謂哦？我還以為會一個也不剩地回來呢。」

「下次這種事情早點說啦……為了物歸原主給妳個交代我可是很拼命咧。」

交代。這麼一說，她其實想開口問那件披肩的事，一看見魔理沙認真的表情，心裡卻很快浮現了許多然而。第三次，愛莉絲扭開門把，沒有多說什麼，她凝視著那張即使疲倦還是對她明亮地微笑著的臉龐，輕聲說：「好了，快點回去休息吧。路上小心。」

「嗯。那麼，明天見。」

「明天見。」

面對著這樣的她，愛莉絲想伸出去的手，最後畢竟是沒有伸出去。她只聽見魔理沙走下門前臺階的腳步聲，與此同時，她轉身，關上了門。那時天色剛剛暗下來，晚霞還在蒼穹的盡頭留著一點殘影。

（這一次的道別誰也沒能給誰在額間留下一點氣息。）

回到家裡洗完澡，好不容易擺脫一身狼狽的狀態，魔理沙正當猶豫著要簡單弄點東西當作晚餐或先睡上一覺再說時，家門被敲響了。

打開門，門外是剛剛才和她告別的七色的人形使。彼此作為魔法之森惟二的鄰居，她們對這種臨時的拜訪都見怪不怪了。上海安安靜靜地坐在愛麗絲肩上，先是看了看主人，然後將目光轉向開著門、沒有什麼特別反應的魔理沙身上。

「哪。」愛莉絲把手中的籃子遞給她，「反正洗了澡，睡上一覺就可以省掉一餐的麻煩對吧？生活可不是這麼隨便就應付過去的東西啊。」

心思被準確摸中了的魔法使接過籃子不好意思地笑著，「不愧是愛莉絲，我正好在想晚餐該怎麼辦呢。」

「好啦，我要回去了。留下來的籃子之類的明天再一起帶過來吧。」

「都過來一趟了，進來坐一坐再走？」

然後明明是客人卻得自己泡茶。被魔理沙拉進屋裡，愛莉絲這麼想著，宅邸小小的空間裡一如既往擁擠零亂，到處堆滿書籍雜物，趁著魔理沙在努力清出個可以容納兩個人好好坐下來吃飯的空間時，她很自動自發地走向了廚房。「茶葉放在哪裡？」

「那個……妳左手邊往下數第二格抽屜裡。」身後是奮力翻箱倒櫃的聲響。她拉開抽屜，拿出封裝著的茶葉，順手汲起水，在爐上點了火。

廚房實在是魔理沙家裡最後一塊淨土了，一邊靜靜等著水開，愛莉絲這麼想。好不容易在客廳裡清出一個區塊，魔理沙叼著一塊麵包晃到愛莉絲身邊，「說起來，要是得到了那樣的力量拿來燒開水之類的很方便呢，啪一下就開了吧，核融合什麼的。」

「核融合……雖然具體原理是什麼不清楚，不過是太陽的力量吧？」

「嗯。其實剛剛說始末，也沒什麼啦，就是那個鳥頭笨蛋得到了這種力量然後妄想統治地上的世界而已。」

「那和間歇泉一起出現的怨靈呢？」

「路上不是遇到了有兩隻尾巴的貓嗎？怨靈是她故意送到地上的，想藉此引起關注求救啦。」

愛莉絲將茶葉一點一點地倒進壺裡。水燒開了，壺嘴噴出滾燙的蒸氣，但想當然爾，壺嘴不是間歇泉口，不會有怨靈一起湧出來的。坐在她肩上的上海目不轉睛地望著魔理沙，接著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臉。剛剛嚥下最後一口麵包的魔理沙下意識地照作，伸手朝自己頰上一抹，麵包屑。

「要吃東西就好好坐著吃，又不是小孩子了。」愛莉絲回頭見狀，伸手揩去了她臉上沒有清乾淨的微屑，魔理沙乾脆湊了過來，踮起腳尖，靠在人形使空著的另一邊肩上。「我的披肩不是妳的餐巾紙喔，魔法使小姐。」

「反正妳剛剛抹乾淨了——」

魔理沙耍賴一樣伸手摟著她，上海乾脆地離開了她肩上，坐到流理台的窗邊。她熄了爐火，慢慢地將熱水傾入茶壺中，從杯架上取下二只茶杯。魔理沙趁著這個時候湊到了她的頸間。

熱氣徐徐上昇。愛莉絲暫時閉上了眼睛。

空氣裡悄悄漫出茶香的時候，那雙好看的金眸才慢條斯理地又睜了開來。愛莉絲輕輕從魔理沙的懷抱裡掙開，聽見個子比自己矮上一點的她腳跟緩緩落地的微響。「好了，趕快去把妳的晚餐吃完，這樣我怎麼做事？」

魔理沙是乖乖鬆開了手，不過那笑容簡直像惡作劇得逞的孩子一樣。她將茶壺杯具上了托盤，端到客廳，桌上清出來的空間差不多也就那麼大，倒好的茶在一堆散亂的魔導書和紙張之間悠然沁著煙。

上海盯著魔理沙，又搖了搖頭。愛莉絲已經知道如果口頭上說說就有用的話，那她現在必然不會坐在書堆裡，因此也懶得囉嗦了，只是端起茶杯默默喝起茶來。

「說起來，地底的世界，果然和地上很不一樣呢……」

「是嗎？」

然後魔理沙一邊吃飯一邊和她聊起地靈殿的事。她專心地聽著，那個自己未能去到的境域彷彿在眼前又清晰了一些，看守地獄跡入口的蜘蛛妖怪、操縱嫉妒心的橋姬、在幻想鄉幾乎絕跡的鬼、會讀心的覺、搬運屍體管理怨靈的火車、擁有核融合力量的地獄鴉……

清晰了，但是再怎麼樣都沒有眼前這個金髮的少女接近。她想起即將出發時，她替魔理沙繫上親手織好的披肩，年輕的魔法使跨上掃把，回頭用一貫充滿自信的微笑對她說：「放心，不會有事的，交給我吧。」這麼承諾著，然後用風馳電掣的速度消失在她的視界裡。

看著那雙彷彿和自己相像又不像的金色眼睛，那裡已經沒有魔理沙剛回來時那麼厚重的疲倦了。自己是不是太反應過度了一點呢？她明明知道眼前的這個人類一點兒也不脆弱。

愛莉絲於是不由自主想起那件不知去向的披肩。

吃過飯以後，她照例繼續借了魔理沙家的廚房整理收拾。相互交談的聲音漸漸弱了下來，也許是魔理沙發現了她有些心不在焉？等她最後洗完那二個茶杯，她們之間只剩下沉默了。愛莉絲將茶杯掛回杯架上的同時也總算從幽微的躊躇中下定決心，還是問問披肩的事。

她無聲地吁了口氣，轉過身，這才發現沉默並非由於魔理沙無話可說，而是她已經累得在沙發上睡著了。

並且，身上覆著那件她以為丟失了的披肩。照理說出發時還在魔理沙身上的披肩也會和她回來時的狼狽相應，但水藍色的披肩上沒有任何磨損髒汙的痕跡，甚至和她第一次穿上它時沒有兩樣，她因此再一次想起魔理沙出發時要她放心的笑容。

和交到自己手中的殘破的人形們一對照，她好像就明瞭了。熄去廚房的燈火，回到客廳，從沙發後面，她用很輕很輕的力道擁抱了魔理沙。年輕的人類還是因此從睡夢中醒了過來，握住了她的手。昏黃的燈光下她看到她們沾在一起的金髮反射的微光。

「我要回去了。回床上去睡，不然會著涼。」

「……就留下來吧。否則這麼晚了，我還要送妳回去？」

「說了多少次我不需要妳送。」

她說，把面前這個嬌小的金髮少女又抱得緊了一點。即使不用看，她也知道魔理沙一定是笑著，也許是半夢半醒間有點兒迷迷糊糊的樣子。「也對啦，相較之下要保護妳送的披肩不被那個鳥頭笨蛋燒焦還比較辛苦咧，我說真的。過了地靈殿以後的狀況真是又熱又糟糕……」

「好了。妳累了，魔理沙，去睡吧。」打斷她的話，愛莉絲輕輕地說。

魔理沙抬起頭，微溫的氣息落在她頰畔上。即使聽到她那麼說了，那手仍然沒有鬆開，而她也沒能鬆開。

然後，久違的，和那個無法終結的夜晚一樣，她們背靠著背，擠在被雜物環繞的床上。

床邊留著一抹極其微弱的燈光，只是這次因為疲倦先沉沉睡去的換成了魔理沙。原先她並沒有什麼強烈的睡意，然而眼睛閉久了，思緒也就朦朧起來。模糊間，她想起那個夜裡、那一瞬間，也是微睡時刻，身後的那個人對她輕聲地說：「放心，會沒事的，因為有我在。」

（也許從那個時候起，就是這麼承諾下來了。因為有她在。）

然後因偷竊行為惡名昭彰的魔法使在被窩裡偷偷牽起她的手，是的，偷偷。於是她終於知道這個人類果然無所不偷，理所當然般也偷走了她的心。那個黎明她在微熱中醒來，身邊的魔理沙還熟睡著，下意識地握著她的手，她望著她們交錯的十指，忽然覺得她其實是很喜歡她的。

寧靜之中傳來的呼吸平穩而悠長，緊緊貼在一起的後背相互傳遞著安定的熱度。睡意一點一點地淹上來，在真正睡去以前，她不著痕跡地伸出手，輕輕握住身後暖呼呼的掌心，一如那個夜裡的那一瞬間。

她也許不會記得那個夜晚。但是明日的黎明，她們將會在相同的微熱中醒來。

２０１０／１２／１９　完。東方地靈殿Normal初通關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