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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海的地方



含著水氣的風迎面而來,裡頭沒有海的氣味。

在疏落的雨滴擊在屋瓦上的聲音響起前,白鷺已經先嗅到了雨的味道。她朝外頭張望,天色灰濛濛的,就是月面那樣細碎的砂土的顏色。雨果然在氣味以後接踵而至,整間宅子靜得幾乎只聽得見風和雨掠過竹林的聲響,益發顯得昨夜那場嘈雜、斑斕的煙火大會像是浮華一夢。

「將軍。」

風雨和竹葉婆娑以外的聲音將白鷺的視線拉了回來,落在面前。棋局勝負已定,她淡泊的神情依舊淡泊,沒有一點不甘或懊惱的神色。面對的本來就是勝少負多的對手,而今還心不在焉,輸棋只是理所當然的結果。她沉默地轉向窗外,思索了一會兒,最後從衣裙的口袋裡取出用慣的小本子和鋼筆,以細長的指頭旋開筆蓋。

對座的永琳並未多說什麼,甚至連苦笑也沒給,只是耐心地等待白鷺伏案書寫。昔日的賢者知道自己的脾性,每回說過話,體認到事態扭轉的那一刻起,無論好壞,謹慎的白鷺總有一段時間會變得更加沉默,彷彿反作用力,彷彿制約,彷彿深刻的反省。這段時間裡她僅會使用筆談,即便是少數曾和她對話過的對象亦然。

『感謝您的指教。』
「反正也正閒著呢。再來一局嗎?」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下起了雨,診所空空蕩蕩的。又或者是因為她昨夜的一句話,狂宴終究歸趨了日常,如今只有她的鋼筆筆尖迅速滑過紙面的細音湮滅在風和雨掠過竹林的聲響間,挾著雨的味道和濕氣,迴盪在這個沒有海的地方。

『不了。我也差不多該告辭了。』
「不再等等嗎?下雨了呢。」

白鷺想了想,最末寫道:

『就是下了雨才好。』




謝絕了永琳遞來的傘,白鷺在微雨間穿過竹林的細徑。

雨的大小正好,不致飄搖得讓人狼狽,又足以驅趕人煙,略略濡濕她的白髮、片翼和外衫。意外地她並不討厭這種潤澤的感覺。當然,或許月都的海還是好些,遼闊而乾淨,並且純粹,有時卻令她覺得那股潤澤的感受終究遙遠了一點。

路上幾乎不見行人,即便進入了人里的範圍也一樣。她走在顯得寥落的街坊間,不禁再度開始懷疑昨晚那樣的喧囂、光亮、熱氣,甚至是八意大人託妖怪送抵月都指名給自己的親筆信是否都不過是她未醒的夢境。然而昨夜那個張開口的瞬間,經過徹底思慮後的每一個咬字和發音,氣流震顫著喉嚨的感觸,白鷺都還記得很清楚──

「喔呀。」

唐突地,有雨,以及白鷺自己的腳步聲以外的聲音響起。聽上去很快活,然後有隻纖瘦的手跟在聲音後頭從一旁的簷下伸出來,精準地握住了白鷺顯得骨感的手腕。她想起了昨夜也是這樣的,也是在快活的一聲「喔呀」後頭,同樣是那隻纖瘦的手,神不知鬼不覺就伸了過來,將她留在身邊,一齊將那場混亂的煙火大會看完。

而那隻手如今進一步將她牽到了簷下,貘的留紺色雙瞳在白鷺的身影底光亮,然後她才看清了那張笑咪咪的臉龐。貘坐在簷下的長椅上,手邊的糯米糰子正吃到一半,茶杯還裊裊沁著餘煙。她眨了眨眼,發現簷後是間小小的,想來一樣因雨而顯得清閒的甜品店。貘那隻手依舊握著自己的腕,沒有要鬆開的意思。

「這種天氣,好歹撐把傘吧。」

貘說。那隻手直到白鷺靜悄悄地坐到身畔才滿意地鬆開,樣子簡直不能再更自然,也不在意淋得整身略顯濕濡的白鷺。在貘掏出手巾以前,白鷺更迅速地取出了紙筆,低頭開始書寫。貘同樣沒有多說什麼,她一樣是少數知道白鷺這個習慣的人──尤其如今她們並不在夢中,貘是無法為白鷺的話語做些什麼的──只是將手巾默默伸向白鷺新雪似的髮梢。

『在這裡做什麼?』

白鷺將手裡的小本子湊向貘。那雙留紺色的眼睛滴溜一轉,視線滑過紙面,快活的笑容裡有那麼一瞬閃過了思索的餘影,然後貘搖著尾巴,回答:

「嗯……品味夢的餘韻?或者說,渣滓?」

貘給了她非常貘的回答。這是常有的事。很多時候白鷺對這些答案還是不明所以,她知道為什麼,她和貘終究是這麼地不一樣。然而這個當下,她和貘肩並著肩坐在同一張長椅上,捱在侷促的簷內,不大也不小的雨持續著,路上空無一人,一切似乎都模糊了,只有連綿落下的雨絲看得格外清楚。

白鷺不知怎地想起了昨夜那片有別於繁星的璀璨夜空,想起了凍結時的月都。又或者是更久以前,對於雨的記憶。難得地,她有種自己好像能夠理解貘的感覺。她略略傾了傾首,又書寫起來,貘只是安靜地注視著她驅策著筆尖的指頭。

『是嗎。』

到底是吸飽了濕氣,手心裡的紙頁邊角略略有些捲曲了,墨漬暈開的速度也比平常快,沿著紙張的纖維前進,讓白鷺一向簡潔俐落的那手字生了些毛邊。儘管是沒有海的地方,她想,但並不乾涸。

貘自顧自地再度嚼起糰子,不說話了。白鷺靜靜闔上手裡那本小冊子,就這麼暫時把愛用的鋼筆夾在裡頭,望著簷外墜落的雨絲,空閒的手無意識地摩娑著旋下的筆蓋。

貘花了點時間將剩下的糰子吃完(過程中也曾將竹籤伸到她面前,不過她終究是搖了搖頭),從頭到尾一貫是那麼優雅又舒服的吃相。喝著最後一點茶的空檔,貘說:「我送妳回去吧。」

沉思般摩娑著筆蓋的指頭停了。重新攤開手心裡的小冊子,白鷺低下頭,提起筆,窸窸窣窣地又寫了起來。

『不了。想再到處逛逛。』

「那麼,我也一起去吧。」貘將喝空的陶杯放下,順手搖了搖擱在長椅畔的傘。「妳啊,連傘也沒帶吧。打算這麼一路淋雨?」

白鷺想了想,還是提筆這麼寫道:

『就是下了雨才好。』

看著白鷺闔上筆蓋,將小冊子和鋼筆收好的樣子,貘歪過頭,笑嘻嘻地拾起傘,只有一句話。

「真的就是隻白鷺呢,妳。」

為什麼呢?從永遠亭出發的時候,八意大人最後也對她這麼說。然而白鷺覺得似乎也沒有追問的必要,至少她總感覺貘不會老實地告訴她答案,儘管貘總不時就對她這麼說。她起身走向雨中,不知道為什麼,貘也不撐傘,把傘拎在手裡,追在她身後。白鷺還是不追問(貘大概不會說,她有預感),只是逕自振了振潔白的片翼,輕輕甩落沾在羽上的水氣。

貘果然是不說的。因此自然也沒有告訴白鷺,在那雙留紺色的眼睛中,她晶瑩的片翼雨珠飛濺的樣子非常美,白羽和雨滴同時剔透地閃閃發亮的樣子,就像她們無比熟悉的,那樣無止盡的永夜裡,那樣無窮的海面上,那些無數的星塵所擁有的光。

這裡是沒有海的地方。但有雨,猶有宇宙。貘想。







第三回台灣例大祭頒布的無料小報裡收錄的第二篇短篇。

時序上來說算是The Grimoire of Usami的後傳。
本來發懶想過陣子再貼(喂)
但是今天在會場看到了兩位好香的鷺和貘coser簡直萌得我滿臉血
爬也要爬上來發這篇……

香……好吃……(夠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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