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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琥珀色的茶湯傾注,沁出一抹薄煙。一旁傳來玻璃杯底輕輕磕碰上茶碟的聲響,椅背略微傾軋,最後是舒心的嘆息。

「果然,」讓椅背和桌面間拉出適當的距離,將視線從各式書類中解放,挪向那雙正優雅洗鍊地斟著紅茶的手。見靜留放下雅緻的玻璃壺,端起茶杯,夏樹這才暫時閉上眼睛,說:「還是靜留淹的紅茶好。」

「說得好像我不在的這幾年裡,連杯像樣的紅茶都沒喝過一樣。」靜留苦笑,抿了口紅茶,隨手將夏樹處理完的文件整理歸類,移到不礙事的桌邊。左手端著茶杯,紙頁翻動,清澄深邃的紅眸機敏地來回,末了補上一句:「不對,說不準連好好喝杯茶的時間都沒有。」

「哪那麼糟糕。」蒼翠眼睛朝她望過來,纖長銳利的眉一挑,就向著她不以為然的神情,夏樹輕聲笑了,自然而然地交疊雙腿。「妳不在的時候,我可還是好好過著日子的。起碼我自認為是。」

靜留覷了她一眼。纖瘦修長的身形覆在海藍色的大衣下,搭上藍白色馬甲與簡單的窄管七分褲,溜出一小截足踝、腰線和前胸,偏偏就那領片擋得恰到好處。和過去那襲嚴謹繁複的冰藍色禮裝有別,那些線條構成一種成熟的餘裕,她的視線一路追到那雙皮鞋的鞋尖才終於罷休。

讓靴跟叩響地板,靜留悠悠踱向窗畔。

「好好過著日子嗎,或許是呢。」日光從寬闊透亮的落地窗外篩進來,投出兩道清淺的影子。她俯瞰著寧靜的校庭,若有所思地低下深紅眼睛。「所以,當年那個小動物一樣的孩子,如今也沉穩地坐在這個位置上了呢。」

「──誰是小動物啊。」
「啊啦,自己把相框光明正大擱在桌前,不就是要人看?」

聽見不滿的嘟噥,靜留偏過頭,果不其然看到那英氣的眉宇老大不高興地蹙起。她笑了起來,視線指了指井然有序的桌面一隅擱著的相框。記得是畢業前夕拍的──樣子青澀幼稚得讓人忍不住發噱──那時她想過這孩子過了這麼久猶在自己身邊,終將擁有歷經磨練,徹底完成的面目嗎?

那時她想過,有朝一日這孩子變得足以獨當一面,其實說不定不須再依賴她的可能嗎?

「當然不是。」瞥了相片一眼,夏樹喝乾剩下的紅茶,將手中空蕩的玻璃杯擱回茶碟上。修長的指頭靜靜地摩娑著杯緣,靜留幾乎為那微細的小動作恍惚時,那指頭不再表現她思索的模樣,椅背悄悄轉過來,蒼翠眼睛不閃不避,就只是注視著她。

「因為那讓我知道,我是為了什麼坐在這個位置上。」

明亮的光將影拉得很長,從兩道又變成一道。亞麻色的長髮傾瀉,她的手已經溜到她領間,那雙蒼翠眼睛火一般轉瞬明滅,帶繭的溫暖手心覆上她的手背,輕輕將她的手帶離端整的領結。

「靜留。」又一次,夏樹低低地嘆息。她鬆了手,從椅背上支起身,那副肩與脊背挺拔,帶著篤定的意思。

「──這裡是執務室。」

這句話日後將成為她在執務室的口頭禪之一,不過現下她們都還無從得知。靜留抽了手,感覺夏樹的指尖輕盈地溜過。她重新回到桌邊,將壺內剩下的紅茶分成兩杯,然後動手撤走用過的茶具。

「那麼,差不多也該再開了。」

夏樹應了聲,將手伸向擱置在桌面上的鋼筆。她還記得當時把那支鋼筆送給她的情況,未來的學園長收得不乾不脆,現在看來,倒是已經用得很慣了。在茶水間裡拭去手上清洗茶具後沾染的濕意,靜留重新在心底對自己複誦一次。也許要稍微花一點時間習慣,總之,她是她的上司了。

也不曉得是否知道自己的輔佐官懷著這樣的心思,靜留收妥茶具,回到執務室後,她們便不再無謂地閒聊,各自埋首於工作。需要讓夏樹過目的文書多得驚人,她盡可能加以過濾,分門別類,過程中不禁要想,她無法,也不太願意想像夏樹這三年間工作時的狀態──

「對了,靜留。」
「嗯?」

正這麼想的時候,桌邊傳來呼喚。夏樹依舊伏案,振筆疾書,安靜深沉的蒼翠眼睛漾著淺淺的思慮。又碰上了什麼難題吧,靜留明確地應了聲,耐心等待學園長未完的下文。

「……今晚吃過飯以後,能到我房間一趟嗎?」

夏樹說。淡然的語氣間,筆尖仍只是繼續刮過紙張,發出流利的微響。

 

到頭來,忙著處理的問題太多,從午飯到晚飯都一起吃了。

結束一日的公務,出了執務室時,已完全是夜晚。略感凜冽的空氣裡,微明的夜路上,夏樹走在靜留前方,正專注地聽著彼此間隔不一卻有致的腳步聲,身後不意傳來一句叮囑:「忙歸忙,可不能老是讓工作耽擱了吃飯時間。」

她回過頭,就跟在後頭幾步的靜留認真盯著她。不假思索地綻開一抹苦笑,她重新面向前,邁步的同時,說:「我盡量。再說,光是公務上聽瑪利亞女士的說教就已經夠了,可不想讓妳也因為這種瑣事加入。」

可夏樹其實覺得不太有機會讓靜留擔心了。有她陪著,早晚肯定會像今天這樣,養成一起吃飯的習慣吧。

「──把妳打理好也是我的工作之一。」

靜留語重心長,走在前頭的夏樹只是頭也不回地笑。結束略略有點遲的晚飯,步出餐廳,正好碰上勤務時間蜂擁而出的後輩們,她走過去時是畢恭畢敬的問候,再相隔幾步,則是興奮的竊竊私語和輕聲尖叫:靜留姐姐──

不用回頭也曉得那張典雅的臉龐是什麼表情,夏樹只是讓飛揚的眉梢挑得更高。剛剛是誰說把她打理好是自己的工作來著?

「直接過來嗎?」
「妳不介意的話。」

偏偏一出室外,在夜色裡這麼問她的時候,靜留給了她乾脆的答覆。

背離燈火,沿著疏落的光源,走上一小段夜路。過往總是一個人走,她應當對後方從容的腳步聲感到新鮮的,不曉得為什麼,卻認為理所當然。明明這樣的夜晚壓倒性地少,可夏樹很早就已認定了,對她而言,將一切明亮光鮮留在身後,幽微的燈色下,有她陪在身邊。這才是一直以來符合她認知的,真正的夜晚。

以致當她開了臥室的門,薄暗都悄悄淹上她們的足畔了,她還在猶豫開不開燈。跟在她身後的靜留沒有多說,不過是輕輕掩上了門。

幾乎是關上房門的瞬間,夏樹握住那隻細緻的手,接吻時感覺手心緊張地微微出汗,但其餘部分都很乾渴。直到另一隻自由的手端住她下顎,她順從地張口,濕潤靈活的舌尖繞上來,回應與索要同時發生,她才終於被那股乾渴解放。

「在執務室不行──」她伸手,圈住靜留的腰,室內是一片幽微的影底,視野所及的輪廓要再花一些時間才會成形,進而得以辨識。過程中舌尖探到的薄唇彎成弧,於是她曉得靜留在笑。「在這裡就行?」

「當然。」微暗裡瑣瑣屑屑傳來一連串動靜。衣物摩娑,靴跟,唇吻纏絡的聲響。她覆住那張唇,探得更深,曖昧的水音裡挾著靜留儂軟撩人的哼唧與輕笑。慢慢的,她看見面前有雙深紅眼睛低低地亮。「這裡是我的房間。有意見?」

「答得臉不紅氣不喘,根本預謀已久嘛,學園長。」
「是啊。我一直都在想像。如果有一天,妳回來──」

靜留沒讓她把話說完。吻欺上來,纖細的手探進衣內,攀上她緊緻的腰線,沿著背脊往上,在那雙手褪去自己的海藍外衣以前,她鬆開了靜留腰後的蝴蝶結,摩娑時還是那樣悅耳的聲音。靜留的手溜上她頸間。

靜留聽從她,不時她也聽從靜留。海藍大衣落了地,然後是薄紫色的禮裝外袍,肌膚驟然暴露在冬夜中的寒意教人輕微地顫慄,夏樹和靜留倒是沒有特別在意。更冷的地方也去過了,而冷很快會變成熱。極其單純。

連燈也沒開,她和她一路從玄關糾纏到床上。睽隔已久的激情,就這種時刻往往會給她一種純粹的感覺,靜留還是靜留,她還是她。她記得所有應記得的,靜留敏感的場所,讓靜留快樂的方式,靜留的回應,完全獻身給彼此的狂熱和歡愉。

在被單細瑣摩擦的聲響和喘息間,夏樹勉強探出手,摸到夜燈的開關。像過往每一次她們歡愛時那樣低斂柔和的弱光,一如記憶,深紅眼睛和亞麻髮絲在燈下瀲灩,她俯身迎向靜留,煽情的喘息與聲色是靜留的愉悅,也是她的愉悅。

對她的渴望依舊純粹。真要說有哪裡不一樣,就只是變得更加強烈。僅有心底微小的一部分懷抱著微乎其微的遲疑,遠不足以制止夏樹亢奮的喘息。她很清楚自己亢奮的原因,總覺得這想法不太好──

現在,靜留是她的輔佐官了。她正在和她的輔佐官上床。對,她的輔佐官。她的靜留。

「吶、……嗯!…啊……夏…樹……」

水音低而不絕。無礙地進出的過程中,每一次經過靜留脆弱的處所,喘息和呻吟便會劇烈搖撼她親暱溫軟的聲音。精巧的乳尖在她執拗的唇間挺立,靜留弓起身,那雙纖白的手深深沒入她鴉藍色的髮間。深紅眼睛蕩漾著,像自己身下這副身軀顫慄的延長,撩人的低喘裡,她聽見靜留斷續、難耐,可確實地說:

「……我喜歡妳現在的表情。」

又或者,和好或不好沒有關係,只要靜留容許她。讓第二根指頭進入,沒入髮間的手帶著耽溺的氣味直抵背脊,床上的動靜更加激烈。就是在那麼煽情而美,恣意延展的線條間養成的獨占欲和支配欲,她想。而過往多少個夜裡,她一個人躺在這張床上,每一個無法闔眼的片刻,都暗暗將獨占欲和支配欲滋養得更加茁壯。

但,靜留容許她。

在彼此的懷抱中,凌亂與歡愉同時到達頂點。激切而溫暖的情潮湧動,低喘和胸口的鼓動疊合,淡雅的氣味和肌膚的微熨一齊貼上來。全心全靈的偎靠讓夏樹閉上眼睛,她感覺著她,彷彿走了一段很遠的路,然後終於在這個瞬間抵達。

靜留輕盈地摟著她,自激情解放,彼此放鬆下來的身軀自緊繃中舒展開來,共享著床鋪柔軟寬敞的觸感,聽著柔和的動作曳過被單發出的微響,她親暱地蹭著那雙擁抱自己的臂彎,想法不經意地就浮了上來。

這床對她一個人而言太大了,兩個人比較剛好一些。

「等等不整理一下不行呢。」靜留低聲笑了,帶著困擾的笑意的吻印在夏樹額際。她沿著就近在面前的那雙深紅眼睛的視線瞄過去,彼此的衣裝交雜,脫了一地。

「嗯……再過一會兒也行吧。」意外地,夏樹感覺自己並不急著收拾那些凌亂的痕跡。她總覺得那就是這個房間一直以來欠缺的東西,像是某種證明。

靜留起身時,曖昧的空氣正剛開始冷卻。纖白指尖勾起就落在床邊的衣物,夏樹見狀,跟著支起身,不假思索地開了口。

「放著吧。我可以自己來。」

那雙深沉冶豔的紅眸將她的主張堵了回去。靜留偏過頭,俯視著她,這回並不語重心長,就只是親暱。她知道她要說什麼。

「──把妳打理好也是我的工作之一。我剛剛才說過。」

夜燈下,那抹微笑深深烙印在眼裡。盯著靜留光潔緻密的裸背,往上探到優雅和煽情兼具的頸間,激情時她也小心,她想那些痕跡明日會精準地藏匿在衣下。

「好了,我去沖個澡。等等出來收拾一下,就該走了。明天……」

而她已經這麼小心了,既然靜留是她的輔佐官,既然靜留說會打理好她,那麼,再有一點微小任性的要求,應該是可以被原諒的吧。已經過去這麼久,多少次都未能、不許成聲的一句話,如今,她確實獲得向她說出這句話的資格了吧。

夏樹捉住那隻即將離開的纖細手腕,說。

「留在這裡,靜留。」

然後帶繭的指尖自悠悠朝下,溜進手心。下一刻,就讓靜留給握住了。

 

幸好完全沒動。

黃昏時分,提著昨日才剛攜回來的那只皮箱走在路上,靜留不由得這麼想。半個小時前,明明她的學園長自己還伏在案前,卻頭也不抬,早早就將她趕出了執務室;可她畢竟長年不在,要搬個家不是什麼難事,空房間其實沒什麼好收拾,也不要多少時間。

從她進自己房間,提了皮箱走出別館為止,大概花不到二十分鐘。

難得還未日落,金紅色的餘暉映照下,長長的影子落在雪白的階梯上。就在快到門前時,遠遠看見她的背影,正以穩重的腳步聲為映襯。靜留出聲呼喚,前方那抹英挺的身影很快停下腳步,轉向她,影子便不疾不徐追到了影子。

「--真快啊。」
「先前幾乎都不在嘛。」

聽見靜留的答覆,夏樹苦笑了。領在前頭,這回踏進門時她好好地點亮了燈,提著皮箱的靜留跟在她身後,靴跟的聲音在玄關處停了。

原本正自顧自往房間裡走,察覺身後沒了動靜,夏樹偏過頭,蒼翠眼睛從門內不解地望來。靜留稍微想了想,終於向前一步,跨進門內的同時,說。

「我回來了。」

 

〈Extra Episode〉

 

靜留還是一樣彈得一手好琴。

清脆悠揚的琴聲中,夏樹端了紅茶,攜著近來斷斷續續抽空在讀的閒書,整個人舒舒服服地陷進那架三角鋼琴旁的躺椅間。

翻到前回夾著書籤的位置,她發現比自己的閱讀進度要稍微往前一些的頁上嵌了一枚薄疙瘩。是誰作的記號很明顯,她要自己翻書時留意,別把那枚薄疙瘩搞丟了。翻過幾頁,不意聽見靜留開了口,她循聲望去,纖長漂亮的指頭猶兀自在黑白琴鍵上優雅流利地游走。

「我就只懷念當時一件事。」
「嗯?」

靈動的深紅眼睛短暫自琴譜上溜開,覷了夏樹一眼,又悠悠回到譜面上頭。夏樹信手端過紅茶,抿了一口,心思慢慢回到書上的同時,靜留一面讓雙手奏出清亮有致的旋律,一面說:

「那時夏樹總是老老實實地穿著禮裝,人家可以愛吻哪裡就吻哪裡呢,哪像現在。」
「噗!」

紅茶以不遜樂句飛揚的氣勢噴了滿地。在大好晨光中抹著地板,夏樹抬了頭,靜留典雅沉靜的臉龐自譜架後探出來,在滿室燦爛的日光與琴聲裡笑了。

 

(Fin.)

 

 


結束之後就是接舞乙本篇開頭了
說穿了,因為什麼詳細設定都沒有
光憑夏樹第一集那句「所以才要靜留妳回來」便造就了這一整篇
假使最初夏樹脫口而出的不是這句話,說不定小倆口也不會這麼辛苦啦wwwwww

不過,花了這麼多篇幅,其實想寫的很單純呢。

只是讓一個彆扭的孩子終於能夠對自己喜歡的人說:
「留在這裡。」

Thus stand by 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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