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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稍稍睜開眼睛,微弱的光源越過低斂的睫瞼,讓靜留迷濛地醒來。

完全睜開眼後,她察覺柔和的光源只侷限在房間一隅,從放下的床帷外隱隱約約映進來,是睡前留的一小盞夜燈。暈黃夜燈照亮的有限範圍以外,房間的輪廓很模糊,隱沒在床帷外的一片薄暗內,她想時間應該還是夜中,便放鬆了原本已打算要從床上支起的身子。

並非沒有憊懶的感受,不過還在適度以內。於是習慣今日亦戰勝了輕微的疲倦,讓她在夜中醒轉──忘記是什麼時候察覺的了,自有記憶以來,她幾乎就和一覺到天明這件事絕緣。在深夜裡朦朧醒來又睡去,才是她的通常運轉。

靜靜聽著身畔傳來的安穩寢息,靜留悄悄地想。是的,她還在通常運轉的範疇裡。這讓她有些意外;又有些安心。

餘光覷見幾縷溜到肩上來的鴉藍髮絲,在微光中自顧自地瀲灩,她的視線朝那光澤延伸的方向望過去,夏樹側身面著她,睡得正熟,浴袍下纖瘦的身軀微微起伏,自微敞的前襟或多或少仍能窺得一截精細凝鍊的線條,睡夢間也不見鬆懈動搖。

她想起不久前,徹底擁有這副細緻身軀的手感。

也許是彼此睽隔一段時間,那孩子在這段期間萌生的銳利沉穩所帶來的錯覺。本就是身形削瘦高挑的一個孩子,一年多不見,從探到她身影的第一眼起直至彼此久違的親密行為,她總感覺夏樹又比先前要瘦一些。

在她不在身邊的時間裡,這孩子究竟有沒有好好地過著日子呢──從耗了好一段時間的浴室裡出來,裹著舒適的浴袍,替明顯透著疲色的夏樹整理那頭鴉藍長髮時,手裡一面動作,她說:「是不是瘦了?」

「嗯?沒有啊,體重沒掉呢。倒是長期東奔西走的,結實了點。」
「那就好。我擔心妳自己一個人時連飯都不會好好吃。」
「又不是孩子了。」

低沉的嗓音這麼說,蒼翠眼睛仰頭注視著她。靜留記得那時自己只是笑。確實,她不是孩子了。

溫暖的手撫過夏樹的頸,彷彿為她的話語背書,那頸項的線條纖細有緻,帶著優雅而煽情的成熟氣味,彷彿有些自己的影子。耽溺於她的撫觸,那張英挺精巧的臉龐朝她的手心靠攏,閉上眼睛,輕聲問她:「不喜歡?」

──嗯。不對。就這部分,還是那個傻孩子。

「沒那回事。不如說,完成度越來越高,太美了,非常過火。所以讓人困擾。」
「是嗎。我偶爾會覺得怕。太銳利了,就會有劃傷妳的可能。」

靜留沒有回答,取而代之,只是讓手悠悠撫過身前那副單薄的肩。顯然是累了,夏樹隨後落入沉默,她把那頭鴉藍長髮細心吹乾時,人已經靠著她的臂彎睡著了。盡可能輕手輕腳將細瘦的身軀攔腰抱到床上,直到那時,掂在臂中的重量才令她放心不少。

可她也知道,畢竟只是放心不少,不是全部。她很早就接受了自己永遠有一些心思會懸在這孩子身上的事實,原因或許很多,有時就是那麼不經意地出現在面前,令她愉快,也令她苦惱。

靜留無聲湊近夏樹安詳的睡容。她看起來不像有夢,輪廓沉穩精巧,舒緩的呼吸輕輕拂過頰畔,大致上,一切都是應有的樣子,除了那雙漂亮英氣的眉正微微朝眉心聚攏。那是這個夜裡惟一不夠安寧平整的地方。

她精準地控制自己的氣息,將吻貼上夏樹無意識輕蹙的眉宇,耐心地、仔細地把那小小的糾結一點一點撫平。她不在她身邊的時分,這孩子也是這樣的嗎?她終於也有了某些放不下的掛念,以致在夜深人靜的時分也要將之懸結在眉間?

吻平夏樹的眉心後,她依然安睡,並未醒來。靜留本就沒有吵醒她的意思,柔軟的鼻尖只是靜靜偎著她額際,幾乎要重新閉上眼睛的時候,聽見低微的囈語。

「……靜…留……」

她安靜地掩上睫,讓她的聲音伴隨自己落入寂靜的黑暗間。靜留有種預感。她知道自己終將喜歡上夜晚,每一個深夜裡朦朧醒來又睡去的時刻。在微睡與清醒的邊界上,察覺長夜還在漫漫持續,她在自己身邊的時間不會在睜開眼的瞬間就宣告終結。

她無法將夜明的時分再推遲一點,只有靜靜翻個身,纖細的手探出床帷外,找到床頭櫃上那盞夜燈的開關,把它熄滅。她聽著夏樹細細的寢息,循聲躺回那孩子身畔,重新闔上眼。

房間徹底落入黑暗,於是靜留覺得夜彷彿就長了些。

 

任她與惺忪搏鬥,一向靈巧心細的手替她繫上領帶,別好袖扣。

夏樹的意識直到喝進早餐的第一口紅茶才徹底清醒過來。這兩天內,窗邊預留給她的座位總是兩個人共桌,可這也是最後一次了。不動聲色地交換了桌下優雅交疊著的腿,她轉而俯瞰窗外的街景,說:「等等我送妳去車站吧。」

「自己的行程不要緊嗎?」折在桌面的報紙發出微響翻了頁,她回過頭,正好對上從報紙中抬起的深紅眼睛。

「覲見安排在下午,中間還有一段空檔,不成問題。」夏樹說。靜留手邊的報紙眨眼翻到了最後一面,就著摺好的狀態遞過來。她平時一個人的時候不太這麼看報,折成適合桌面的大小以閱報的角度而言有些侷促,不過這當下,她認為這樣的侷促很好。

「這麼說,還要在弗羅倫斯待上一陣?」啜了口紅茶,靜留問道。

「沒有意外的話。不過,差不多也要繼續往西走了。」
「可惜是相反方向呢。」

盯著杯中所剩無多的紅茶,盛大的日光裡,漾著冰綠色澤的眼睛自然而然低斂下去。夏樹漫不經心地翻著報紙,強烈的光迤邐出強烈的影子,她下意識地皺起眉。對座傳來茶杯擱回瓷盤上的聲響,靜留輕聲笑了。

「吶,夏樹。」
「嗯?」
「別老是皺著眉頭。」

結果她一雙眉皺得更嚴了。靜留不由得苦笑,纖白指尖和幾乎微不可聞的嘆息一起伸過來,揉了揉她深刻的眉心,不期然地又低聲添上一句。

「──妳連睡夢中都皺著眉。」

漂亮的指頭最後輕巧地捏了她眉心一把,才悠悠溜開。縱使懷疑,她自己畢竟也無從確定,只能像無意識地皺眉那樣無意識地留住那隻即將離開的手,感覺自己帶繭的指尖劃過靜留細緻的手心,紅眸的目光無聲無息地、微小地搖曳著,她看在眼底,很輕地吻了靜留手背。

「……我盡量。」

鬆手時,夏樹細聲嘆息,只這麼說。朝對座覷了一眼,喝完最後一點紅茶的靜留正滿意地微笑。

「下次見面時,可別讓我發現夏樹眉間已經長了皺紋喔。」
「哪那麼誇張。」

吃完早餐,夏樹陪靜留回房間拿行李。八成是方才在餐廳桌畔,那個偷偷摸摸落在靜留手背上的吻安靜而確實地發酵了,她正要將手伸向門把的剎那,另一隻空懸的手被悄悄握住,以一樣的方式將指尖劃過她手心。

夏樹回過頭,這次吻總算可以確實印在唇上,幾度重疊輾轉。知道彼此接下來的方向,那吻雖然長,卻收斂而自制。然後她便聽見靜留這麼說。

不知道下次是什麼時候。夏樹想。但也只能向靜留保證,事情絕對不會演變成她說的那樣。

等靜留退了(這三日間根本沒怎麼使用到的)房,夏樹攔了車,將人送到車站。倘若可以,其實更想將人一路送到國境上的沙港去,不過這麼一來可能會耽擱到午後覲見的行程,只有老實妥協。

「總之,我會先在艾爾利斯停留一陣子,短期內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的行程。等妳接下來的預訂比較明朗以後,就再寫封信給我吧。」

她記住靜留的去向,目送那襲薄紫色的禮裝消失在華美的車站大廳深處。走在寬闊而雜沓的車站內,有些人們在忙碌間依然注意到她;說起來最近似乎是有些傳聞了,他們都說當代冰雪的銀水晶總是一身整齊挺拔的冰藍色禮裝,隻身走在路上時,正像一匹精悍高傲的狼。

就像靜留說的,她很快習慣了那樣的目光。並且從不吝惜在那些想法各異的眼神裡展現出凜冽的姿態,也許不久以後人們還會再加上一點風聲,說那匹高傲的狼有雙蒼翠碧綠的眼睛,不可一世,一直只看往同一個方向。

將那些複雜的注視拋在身後,夏樹出了車站。時序近午,陽光正熾烈,照得人行道上的石磚一路眩出刺目的光,她忍不住瞇起眼。英氣的眉宇下意識想要聚攏時,她想起還離開不久的她,忽然察覺一個人的時候,這比想像中的遠要困難。

她穿越站前的大道,上了等在對街的車。穿梭在晴朗陽光遍照的街道上,她望著窗外飛逝的街景,第一次感覺太過猛烈明亮的日光也會教人坐立難安、困難而沮喪。她好不容易說服自己別皺眉、別因熱天去動手調整靜留替自己繫得平整妥貼的領帶。

然而她畢竟無法說服自己,日光太亮,以致下一個夜晚來臨前顯得那麼漫長。

 

 

其實整篇Stand By Me莫約有超過一半以上的篇幅統統都在寫事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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