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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燼
 
 
 
「今年想要什麼生日禮物?」
 
結束偶一為之的幼稚享受,品味著冰棍上冰棒的餘韻時,一旁的靜留旋好了手裡那罐冰綠茶的瓶蓋,這麼問她。
 
剛下過雨,接近黃昏的日光悠然落在鴨川河面上,向晚的涼風多少拂散了盤據不去的猛暑。迎著風,夏樹放下冰棍,在潺淙的水聲裡漫不經心地思索了一會兒,說:「今年也預定去看送火嗎?」
 
原先她對這些事當然不熱衷。然而,開始會和靜留回京都過節以來,漸漸習慣後,自然也就有所意識了。
 
「理論上是。還是有其他想去的地方?」倚在腳踏車後座上,靜留轉向她,為了對付酷暑紮起的馬尾晃出一抹清爽的弧。
 
畢竟是臨時起意騎了車出門閒逛,彼此都穿得隨興。漸漸熟悉這城市的脾性以後,就曉得那猛暑名非虛傳;簡淨的T恤七分褲,正適合踏著自行車沿河岸散策乘涼。回程時順道買個晚飯的材料,也是很習慣的日常了。
 
其實她對這樣的變化沒有意見,甚至,必然連靜留也沒有。不過,大抵就是和靜留一家過慣了的關係,也明白自己對節慶祝日的淡漠已經足以稱得上離群,偶爾的確也會想,是不是再重視一些比較好?
 
特別是自去年以後。無意間瞥見靜留纖長的無名指上微微光亮著的鉑戒,夏樹轉著冰棍,又沉吟了一小段時間。
 
「好,我知道了。」
「說來聽聽?」
 
先將冰棍和包裝袋好好地扔進十來步開外的垃圾桶裡,回到並排停靠著的兩輛腳踏車邊,夏樹往數日後即將燃起送火的遠方山頭望去,微微瞇起了碧綠的眼睛。
 
「──今年就兩個人單獨去看送火吧。然後,我想看妳換和服。」
 
雖然對家裡不太好意思,但要求本地人做些有本地風情的事,切身地參與本地的節日習俗,以壽星想要的禮物來說並不過分吧。聽夏樹嘀嘀咕咕地補了後面這一長串,靜留笑了起來。
 
「一年一度的生日喔。就這樣?」
「嗯,就這樣。」
 
可以啊,那有什麼問題。和靜留乾脆的允諾一起,柔軟的指頭湊過來,親暱地輕掐了她的臉頰一把。
 
總之先這麼敲定,而生日當晚依舊在家一起過了,圍著餐桌,吃一頓豐盛愉快的晚飯慶祝。表達了想兩人單獨去看五山送火的意思,長輩到底是長輩,立刻以不動聲色卻充分表達出理解的表情答應了。正對表情中貼心的淡然覺得感激,不意靜留的母親開口了,「看送火時一旁果然還是別有東西亮著比較好呢」──夏樹噴出了口中的啤酒,狼狽間聽見身邊靜留嗆咳的聲音。
 
分別抽了一張衛生紙遞給她們,雅緻的臉龐上,揶揄的模樣和靜留如出一轍。
 
確實是一家人了呢。感覺著頰上絕非來自微量啤酒的熱度,低頭默默擦著嘴,夏樹這麼想道。
 
 
 
燦金的日光彷彿融進了空氣裡,近暮時分,這個城市總是朦朦朧朧的淺金色。
 
黃金的落日籠罩下,街景一片繁榮。人車混雜在一塊兒,在嵌上橙紅色澤的柏油路面上迤邐出複沓的影子。不曉得是熱,抑或更不可解的原因,城市的空氣似乎微妙地蒸騰著,最終和日光一樣,悄悄染進了車裡來。
 
「還好提早出門了。」
 
塞在車陣裡,夏樹瞄了手上的錶一眼,繼續和副駕駛座的靜留一起目送擋風玻璃外絡繹往來的人車。
 
「是夏樹要求的,當然要自己負擔後果囉。」好整以暇地眺望著窗外的街景,靜留低低微笑著,深紅眼睛裡滿是調侃意味。畢竟是一年一度的大事,送火當日毫不意外,必定塞車。
 
往年通常是自行車,或乾脆更早出門沿著鴨川河岸慢慢散步;今年既然壽星開了口,靜留從善如流,卻也只能和最便利的自行車道別。那麼散步去吧,她說,結果甚有自覺的壽星本人表示:「穿成那樣不方便吧。塞就讓它塞,我開車。」
 
「我很認真在負擔啊,現在進行式呢。」前方終於有了動靜,壅塞的車陣前進了一小段路,又停滯下來。遠遠傳來指揮交通的哨聲劃破城市總是安靜從容的黃昏,夏樹搭著方向盤,不經意地開口。
 
「偶爾還是會覺得奇怪,為什麼要前仆後繼特地來看送火。」
 
是的,其實是送火了。如何盛大的燃燒,也是別離時刻。為什麼在火燃起的前夕,空氣中卻有一股近似於祭典的虔誠與欣然呢?
 
再說,離開的人真的回來過嗎?夏樹不免疑惑。關於信仰,她是沒有定見的,只是或多或少過了幾次盆節(也是幾次生日),也並非沒有想念的人,然而每當送火焚盡,節日落幕,心情畢竟仍有些寂然。
 
過去多久了呢?年復一年,她不時還是去那片崖邊供上一束百合,卻始終未曾夢見母親。
 
「因為,那是告別啊。」
 
靜留說,語氣雲淡風輕。夏樹悄悄望過去,靜留的視線依舊停留在車窗外,惟獨唇畔的那一抹笑弧那麼動人,惆悵而溫柔,像漸漸傾斜淡去的,金澄的日光。
 
「──為了結束,也為了開始的告別。」
 
信號變換,指揮的哨聲響了。停滯的車列又開始緩步向前,城市持續喧鬧,一點一點自微金染成金紅色的夕日慢慢低下去了。
 
夜會漸漸深,而送火就將點燃。
 
 
 
好不容易擺脫車陣,找到停車位,吃過晚飯,抵達河岸邊,已經滿是等待送火的人群。
 
找了適切的位置,在周遭不時穿插著的交談與鴨川安然流淌的聲音中等待。最初還能見到水面倒映著沿岸的燈火,在薄暗中稀微地亮著,然而,夜中的輝煌並未隨著時間過去到來。不知何時起,波光黯淡了,沿岸的建物逐一熄去招牌與霓虹,歡欣的氛圍與燈火一起沉靜下來。
 
城市莊嚴而溫柔地暗了。河川流動的聲響變得清晰,所有人仰望,屏息。
 
徹底地,徹底地融入黑暗以前,遠方有火亮了。花一點時間安靜、溫和地燃燒,形成文字,自最東邊的山頭起,慢慢地一路往西亮去,在深沉收斂的夜幕中燒出龐大的信號。
 
偶而能聽見低語。總有誰在漫長的燃燒中,在盛大搖曳的火光裡,虔敬而又肅穆地闔上雙手。
 
或許是為了這一幕,才會年復一年來看送火。最初那一年,她記得淹沒在人群中的自己只是凝望,被純粹凝練的燃燒折服,以外的事物模糊不清,在送火落定的夜中感到木然。
 
什麼時候起,麻木的感受變了,辨識到那其實是一種寂寞的心情時,又花上了好些年月。從前覺得嗤之以鼻的情緒,漸漸地也可以淡然而誠實地接受了,她甚至感覺這樣不壞。
 
──同時,知道有些東西,已經真正、永遠地離開。
 
「雖然是每年的例行公事,事實上,我不是很喜歡和夏樹來看送火。」
「……怎麼說?」
 
優雅的京都腔拂散悶熱又沉滯的空氣,聽見意外的表態,夏樹不自覺轉向靜留。看著夜裡的遠火繼續焚燃,深邃的紅眸間,同樣有光低微閃動。
 
「總是會露出惆悵的表情啊。」
 
靜留輕聲說。夏樹笑了。應當怎麼告訴靜留呢?她覺得這也很好。每一次送火、燃燒的過程,清楚麻木的自己逐漸死去,又在那麼溫柔坦白、被留下的寂寞中察覺自己正空前地,無與倫比地活著。
 
「我不覺得這是壞事呢。不如說,我喜歡和妳來看送火。」
 
燃燒時也美。但她更喜歡火光熄滅,四周在靜謐中緩慢溶入黑暗的時刻,身旁總有微溫的手心會牽過來,像是餘燼,彷彿燃燒殆盡以後輕巧地握一把在手裡。
 
送火落定後,靜留手心裡傳來的溫度,總是讓她覺得寧靜,擁有某種接近完成的情感。
 
是第幾次的送火了呢?回過神,她對駐足於此際此地的自己感到釋懷與欣然。明白是什麼已經離開,接受自己被留下的事實。是的,就像靜留說的,為了結束,也為了開始。倘若這就是告別,那麼她已經有能夠做到的自信了。
 
而明年此時,她還會帶著這樣的餘溫回來,看遙遠的山頭燃起火,終於可以好好地進行送別,告訴已經不在的人,說她今年也過得很好。
 
那麼,就算始終不再夢見了,應該也是沒有關係的吧。
 
在輝煌而悠長的燃燒結束,城市暗去,那細緻溫柔的手牽來,直至燈火重新點上以前,她們只是肩並著肩,一心一意朝光亮的方向凝望。
 
 
 
餘燼落定,一年一度的行事告終,留下的人們開始前進流動,看板再度亮起,市街款款地從夜中醒來,回歸應有的面貌。
 
「要回去了嗎?」摩娑著細緻的手背,夏樹牽著靜留,這麼問道。
 
「現在回去,八成會像來時一樣塞車哦。」環顧四周緩慢散去的人潮,那雙深紅眼睛接著轉過來,別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等人潮散去一點再走,在那之前,沿著河岸散個步吧?」
 
「好啊。」著實好看得過火的眼睛底說著想待久一點呢。轉而讓靜留輕輕挽著自己的臂彎,夏樹悄悄地,又不由自主有點愉悅地想著。
 
儘管不喜歡人潮聚集的地方,卻總也是這種氛圍,提醒她一年又走到了這裡。燃燒的尾韻猶未散去,不過,比起人群與京都蒸溽的夏夜空氣,當下木屐從容有致輕盈敲叩出的足音更為切實地撩撥著自己的感官。不消走上幾步,夏樹已深切地有所自覺。
 
──預期以上的動搖,總不是被這浮動的氛圍渲染所導致的吧。
 
慢悠悠地走在河岸邊,耐心等待人群散去,卻時不時便會有人對走在她身畔的靜留側目。她一方面感到自滿,一方面覺得可惡。總之,就是不能自已。
 
工作性質的關係,其實已經好一陣子不曾見過靜留這樣盛裝打扮。一襲典雅的白菫色留袖,紫鳶腰帶、淺金帶締,若隱若現的朱殷帶留像那雙深紅眼睛般細細點綴。當時說出想見她穿和服來看送火的願望時,夏樹並未多想──長久以來都已見過多少次,最少也不會再坐立難安了。
 
直到出門前夕,她親眼目睹,發現靜留已換穿留袖為止。儘管發自內心覺得和服這玩意兒麻煩又拘束,夏樹畢竟還保有最低底限的認知。意識到袖長後頭的意義,以及最為純粹的,靜留纖細優雅的美,她徹頭徹尾神經騷然,直到末梢為止一路震盪。
 
這樣實在不是辦法。夏樹想,又覺得這樣不是辦法並非自己的錯,而是真的沒有辦法。
 
「怎麼樣?今年的生日,過得還開心嗎?」在心底無數次重複著事實上怎樣都好的糾結時,走在身旁的靜留悠閒地搖著雅緻的摺扇,笑著問她。
 
夏樹微微側首,第一眼見到的果然是自耳廓一路延伸到頸項與襟裾的線條,然後是悉心挽起的亞麻長髮,髮尾與點綴得宜的簪飾在燈火中幽微地燦亮。
 
臂上傳來那襲留袖緻密的觸感,太舒適了,加上畫面簡直讓人暈然。她閉上眼睛,告訴自己,對,真的沒有辦法。
 
「如果可以讓我追加一個願望,應該可以過得更開心吧。」
「可以辦到的話,當然不成問題囉。」
 
有種做了壞事的感覺。但並不壞,非常不壞。某種大概可以稱之為最後底限的東西讓夏樹別開眼睛,但還是老實地將自己想要追加的願望說了出來。
 
「──回家以後,可以拆禮物嗎?」
 
沉默。再來是摺扇「啪」一聲收疊上的聲音,以拿捏得恰到好處的力道朝她額間輕輕一頂,夏樹順勢歪過頭去的同時笑了起來,看見那雙深紅眼睛覷她一眼,摺扇抵在唇邊,靜留只是罵她一句:「色鬼。」
 
「我也只對妳這樣啊,不行的話就算了。」
「……我沒有說不行喔?」
 
這麼說著,到踏上歸途以前,彼此後來再也沒有對上眼,手倒是牽得更牢了。又走了一段路,祭事完結的河岸終於慢慢歸趨寧靜。回到停車場,開了車門,貼心扶靜留坐上副駕駛座以前,夏樹終於忍不住和來時一樣輕輕親吻了靜留的頰。
 
而後頰變成唇,淺啄成為深吻,她感覺自己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抹餘燼,既不讓它熄滅,同時也在暫緩燃燒的期間耐心地等著。
 
「明年也來嗎?」
「當然。下次還是全家一塊兒吧。」
 
開車回家的路上,自然早已看不見燃燒的遠火,連燈火也漸次稀疏。路旁的行人三三兩兩,偶有亮著燈的車輛駛過,最終都融入了古老沉靜的街市一隅,各自有著各自的方向。
 
這回,城市真正沉入夜色裡。節日已然結束,而生活才正要持續。
 
 
 
2016.08.18
 
 
 
 
 
 
當時收在本子中的特典。
原先預計12.19才要公開的,但畢竟是這樣的時刻。
總感到需要一點能量,所以提早了一小段時間公開。
希望有當初購買本子的朋友不介意。
 
貼完這篇,再好好睡個覺,就該出門去凱道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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