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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unluckiest lucky one

 

洗完澡,換上乾爽的便裝,走在廊下時,已經聽不見雨聲。

鋪木地板被抹乾淨了,要不是庭中到處還留著水窪,被雨洗得翠綠油亮的竹葉在重新探出來的日照和向晚的山風下搖曳,那突如其來的雷陣雨簡直就像她的幻覺。畢竟是地上啊──稍微想了想,感覺到少許熱意的依姬動手將無領襯衫的衣袖捲到肘彎附近。

拉開客房的紙門,從漸開的門縫中望進去,姊姊坐在几前,纖細的雙手攤著她的髮帶,澄亮的金眸若有所思。依姬反手帶上門,彷彿那就是信號,姊姊悉心疊起那條和自己的瞳色髮色相近的髮帶,朝妹妹招了招手。

老老實實地依姊姊的指示坐下,姊姊無聲無息抽走自己掛在頸間的毛巾,柔軟的手和觸感又一次兜頭蓋下來,她安心地閉上眼睛,聽見身後溫柔的問句傳來。

「……怎麼啦?」

依姬伸手,覆住姊姊細緻的指尖,想拿回毛巾和打理自己的主動權。而不知道應當說是意外還是不意外,那雙手雖然纖細,卻也文風不動,和剛回來時的意思相同。她安分地收回了手,在髮絲與毛巾輕柔摩娑的微響裡反問一句:「姊姊才是怎麼了吧?」

「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今天姊姊的手特別固執啊。」

妹妹這麼說著的期間,毛巾被姊姊的手順勢帶到了腦後。她本來想趁隙轉頭偷瞄姊姊一眼,可惜那雙手偏不讓她有這機會。有一部分的自己想要屈從於頑固的溫柔;也有一部分的自己想要不服氣地爭辯。等了一會兒,果然感覺不到任何姊姊想主動開口的氣息,依姬垂下肩,嘆了口氣。

「有時我真的覺得姊姊很詐。」

她小聲地嘀咕。姊姊聽見了也好,沒聽見也好,總之就是想這麼唸上一句。這念頭已深深存在自己心裡那麼久。乾爽的毛巾下,仔細小心的牽引和整理依舊持續著,身後不期然傳來姊姊漫不經心的聲音:「怎麼說?」

迎著穢土意外清爽而複雜的微風,依姬悄悄睜開眼睛。

「總是只過問我的事,可是每當自己碰上什麼的時候,老是默默藏在心裡,不願意告訴我。不是嗎?」

我可是一直都看在眼裡喲。她說。就和一直以來,姊姊也始終將妹妹看在眼裡一樣。

姊姊會怎麼回應呢?她其實是曉得的,自己總被姊姊保護得那麼好。一切可能傷害她的不淨都已預先被姊姊阻絕──哪怕有時那「不淨」是姊姊自己──永遠在抵達她以前,便已靜悄悄地、妥善地收在沉得很深很深的影裡,藏得很好,總不讓她看見。

「欸,依姬。」

清風徐來。把自己交給姊姊打理,她望著庭中漸漸傾斜的金燦日光,越來越長的影子無聲落到彼此的足畔。然後姊姊用一貫悠然的語氣呼喚她。

「妳平常都是怎麼叫我的?」
「……?姊姊?」

不疑有他。

「再叫一次。」
「姊姊。」
「那就是理由喲。我是妳的姊姊,那就是一切的理由。」

不疑有他。

她深深低下頭,幾乎要縮起肩膀。總也在這種時候,姊姊的手會理解地貼上自己一向端正直挺的背脊。一定是覺得機會難得吧,原先專注於整理的手暫時停了下來,沿著傾瀉的銀紫色長髮回溯,最後停在自己頭上。

「……歪理。」

吐出短短的反駁時,光是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差不多就已經用盡了全力。輕柔的撫觸讓她閉上眼睛。那手彷彿在說,就這短暫的片刻裡,稍微弄得凌亂一些也沒有關係,姊姊最終會為她恢復原狀的。

「是嗎?可我覺得是正論呢。依姬也毫不遲疑地喊我是姊姊呀。不管過了再久,年齡差距永遠不會彌平,換言之,我心裡的東西比較多也是理所當然的。那是我作為姊姊比妳多活的份量,是依姬不管怎麼樣努力都無法超越的喲。」

也不是沒有辦法推翻這番歪理,她想。但要她不把身後這個人視為姊姊是多麼困難的事啊,連八意師父都說她是自小給姊姊慣大的孩子,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不可能的。

「姊姊果然很詐。」

她低著頭,又小聲咕噥了一次。感覺修長的指尖從自己髮間輕盈爬梳而過,然後是姊姊一連串清脆的笑聲。細細摩娑的觸感與動靜已經落到髮梢處去了,依姬轉過頭,姊姊那雙金瞳在日光裡明亮,笑著問她:「所以呢?願意說了?為什麼一聲不吭就突然淋成落湯雞回來?」

「其實姑且是有一把傘,不過我讓給還有地方想自己去的稀神大人了。該怎麼說比較精確呢……但那念頭是很突然的,碰到驟雨時,無預警地就從心底浮現了。若說得單純一些,就是『我想知道』吧。」

想知道。

一面傾聽,一面仔細處理著妹妹和自己一樣帶點微捲的髮梢,作姊姊的不禁思索,就是這個單字引導了多少數奇的命運。

「好比雨。好比,變化。我想知道那些在永遠的淨土無法得見的東西。──我想理解師父的選擇。」

這樣一來,大概就能說服自己了吧。妹妹這麼說時在微笑,然而看在那雙金眸裡,事實上與哭泣無異。長大以後,純粹的妹妹偶爾開始有了這種表情。儘管不知道這麼希望妥不妥當,可姊姊三不五時就會想,她是寧願妹妹哭出來的。

從小到大她就對哄妹妹不哭有自信。讓妹妹哭出來的事,姊姊大抵會有一些辦法。然而那些讓妹妹哭不出來的問題,通常姊姊也束手無策了。

「這樣啊。……那麼,妳見到自己想見的東西了嗎?」

黃金的夕日靜靜地漫到廊下。隱沒在白兔的足音中,賢者佇足在門外的深影底,身影彷彿沉思,彷彿懺悔。

「老實說,依然不是很明白。但,雨中和雨後的地上風景的確別有一番風味,是月都絕對見不到的呢。」
「如果有下次,我還是希望依姬好好撐把傘或待在淋不到雨的地方看啦。雖然說,拜此之賜,我倒是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東西就是了。」

夕日不及之處,恍若深淵的影底有了動靜。伴隨著裙裾微乎其微的聲響,輪廓從影中悄悄浮現,那頭典雅流麗的漆黑長髮傾瀉,深淵裡就產生了光。永琳回過頭,輝夜不知為何也站到了門前,烏亮的雙眸覷了紙門一眼,接著轉向她。

「永琳也真是對那兩個孩子做了過份的事呢。」

聲音放得很輕,不過仍能讓人聽得分明。而罪人牽起無語的賢者的手,將置於影底依然盛放光采的玉石憐愛地擱進賢者的手心裡。然後她微笑起來,無瑕不遜賢者手裡的三千年之玉。

「雖然都是因為我的關係。」

被豢養的白兔簇擁著,她留下這句話和淺淺的笑,便逕自往起居間走去。永琳目送著輝夜的背影,那抹微笑看在眼中,既是永遠的垂憐,也像永遠的詛咒。

 

「結果姊姊想看的東西是這個嗎……」

不不不,其實有點微妙的偏離呢。豐姬心裡是這麼想的,一看見妹妹從鏡前轉過來的表情,瞬間猶豫起自己應不應該老實回答。說實話,姊姊想看的是當時將那條淡黃蘗色的髮帶送給妹妹,第一次替妹妹綁好頭髮時,那孩子興高采烈的表情。

──不過,當前這微妙的有點扭扭捏捏,但更多的是拿姊姊沒轍的表情也不壞啦。

「偶爾換個風格也好呀?不然自己鬆了重綁嘛。師父以前不也說,依姬再怎樣也是公主,還是要有點公主的樣子嘛。」
「……算了。」

微弱地扔出這個答覆,回過神來當真從原本的馬尾被姊姊擅自綁成所謂公主頭的當事人將臉埋進手裡,消沉了十秒左右,勉強重新抬起頭。──沒事的,依姬,真的。再怎麼說,小時候的確綁過。

比起平日的武人風範,換上簡淨的長版無領襯衫,連帶綁起公主頭的妹妹難得真有幾分深閨公主的樣子,看得豐姬連連滿意地點頭。真有意見的話大可以自己動手重來就好,可妹妹到頭來只是微妙地有點坐立難安,並沒有反對。這孩子就是這點可愛。

「這算是意外的收穫囉。附帶一提,還有另一項意外的收穫。」
「姊姊不是在永遠亭待命嗎,怎麼覺得好像過得比出公差的我還充實啊……」
「很充實啊。畢竟我對師父的將棋連敗紀錄終於中止了呢。」
「欸!?」

妹妹一聽激動地湊上前來,豐姬開了扇,掩著嘴笑瞇了澄金色的眼睛。

「所以說呢,有小依在真的是太好了。」

和總是認真的妹妹不一樣,姊姊認真的時候不多。妹妹也許曉得,也許不曉得,大部分的時間裡都不太認真的姊姊,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很認真的。

一邊將妹妹「說過很多次,都幾歲了,拜託姊姊不要再那樣叫我──」的抗議當成耳邊風,豐姬仔細地闔起摺扇,悄悄地這麼想道。

因為這孩子冒雨回來的緣故,棋局中斷了。手忙腳亂將人大致擦乾塞進浴室以後,她回到起居間,殘局猶在,師父站在緣廊邊眺望著雨景,問她是不是繼續。她靜靜搖了搖頭,師父微微一笑,只答道:

「我想也是。雖然我覺得,那孩子是不需要妳這麼擔心的。」

妹妹回來了,而姊姊未輸,未贏,未得和局。末了,她與師父雙方都沒有再將棋局進行下去的意思,所以嚴格說起來,就只是連敗紀錄的終結。不過豐姬認為這樣也沒有什麼不好。

畢竟,說穿了,她並不自由,只是強運。

 

〈Extra〉

 

「記得先前拜會時,貘這麼說過吧。『兩位公主正作著非常棒的惡夢呢』──說實話,關於這點,稀神大人是怎麼想的呢?」

轟雷響起。

劇烈的雨似乎已經壓到離頂上很近的地方,但那幾不動搖的纖細臂彎撐著一把單薄的傘,就頗有藉此將暴雨挺回去的味道了。然而終究只侷限在傘內。細腕上的二重緋緋色金手鐲幾乎已伸到眼前,發現身旁為她撐傘的她幾乎有半邊肩膀落在傘外,她伸出白鷺的片翼,在形成某種庇護的姿態以前,先聽見了那孩子這麼問她。

親近與不親近的人都曉得她的寡言。親近的人通常更進一步,習慣她的寡言。視線和潔白的羽翼一起延伸出去,那孩子一雙紅瞳直勾勾望著前方,不急著尋求她的回應,看上去沒有半點作著深沉迷夢的樣子。貘大概是因此才覺得,那孩子與姊姊果然作著深沉的迷夢吧。

雨濡濕白翼,水滴在羽上光亮,失足墜落,掉進泥濘的土地。將那孩子的肩納入翼的淺影下,陌生的感觸中,她說:

「徹底地作一個狂夢,也能視為某種純粹的浪漫和追求。我是這麼想的。」

張口,然後聲音確實成為聲音以前,也不是不曾考慮過,這聽起來不大像自己會有的回答。是什麼時候變得有這樣的想法了呢?大概是因為和貘交遊久了的關係吧。

和她共撐著一把傘的依姬停下了腳步。雨非常大,視野所及一片白濛。在她的紅眸裡看不見前方;她沉默地轉向依姬,在那受八百萬神寵愛的孩子清澈空靈的紅眸裡,或許得見,或許不得見。

「稀神大人──」

很久以前她就聽八意大人提過。如有什麼能讓依姬這孩子的一雙手動搖,只會是她自己。而這孩子的手動了,她在緋緋色金的微芒中把傘接到手裡。原先只是半邊肩浸在雨中,那孩子微微低頭,再退個一步,就整個人在雨裡了。

溜出自己的片翼顯得那麼輕盈而容易。她想,啊,當年的小公主真的長大了呢。回過神來,連個頭都已略略追過自己。

那孩子扶著劍柄,深深頷首。她曉得自己不想,也不該扭轉面前這個孩子的命運,於是只無聲地以眼神說:別在意。去吧。

裙襬在雨中瀲灩一翻,流利的銀紫色馬尾一晃,高挑英挺的身影毫不猶豫地轉身走進滂沱的大雨裡。她撐傘駐足在原地,直到那孩子的身影看不見為止,才邁出步履。立足於無盡汙穢的地上,無盡而純粹地尋求答案的樣子。那麼美的背影。

漫步在深沉不見境界的雨中,賢者仔細地收疊起了雪白的片翼。

 

(Fin.)

 

寫完這篇不知道死了多少腦細胞(X)
重新再回顧一遍,永琳和輝夜果然罪孽深重啊(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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