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切望是她的無望
 
 
 
若要貘說,白鷺的夢吃起來是非常好的味道。
 
總是有股瀕危的氣味,飽滿,而且危險。彷彿這隻鷺在現實中欠缺的一切激動、顏色、起伏……總之就是她欠缺的一切,都可以在她的夢裡嚐到。所以貘發自內心喜歡白鷺作的夢。
 
另一個理由是鷺每回從夢裡清醒時的神情。活脫脫就是一隻白鷺,從痛苦的泥水間回神探頭。貘總覺得自己每一次扭轉門把,晃著尾巴坐到鷺的床畔時,這種時候的鷺特別吸引自己。削瘦、修長的蒼白線條從深色的床單或衣料裡頭延伸出來的樣子很勉強,極其纖細,像被夜色和夢境蹂躪以後終於匍匐而出的殘餘。
 
貘其實也喜歡這樣的白鷺。她覺得非常美。
 
但那畢竟無損每一次她在鷺的床畔坐下,朝那頭新雪似的白髮輕輕伸手的瞬間,從胸口深處湧上的一股揪心感。那是因為屏息的美,同時也是因為屏息的痛苦,貘已經想不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了,在夜中開啟的門扉後頭,這感覺總會緊緊地、死命地攫住她的心臟,遲遲不放開。
 
貘今夜依舊在那樣的揪心感裡伸出了手,指尖陷進被冷汗微微濡濕的雪白瀏海時,鷺那雙深紅色的眼睛只在夜燈下搖曳了一會兒,彷彿連支起身的氣力都已經失去。貘是知道的,因為剛剛才下肚的惡夢令自己格外饜足。
 
貘感覺自己格外饜足,實際上卻似乎又不是那麼饜足。接吻時,縮在她身旁重新閉上眼時,鷺猶皺著眉頭。
 
對貘而言極美的東西,對鷺而言則不然。
 
貘想了一想。徜徉在來來去去的夢境,以及曠闊的槐安通道間,窩在夢魂權充的懶骨頭上,想了一次又一次。貘並不煩惱自己能為鷺做什麼,她曉得她能為這隻白鷺做的極其有限,她只是想著應該要做成什麼樣子。
 
──為白鷺打造一個吉夢吧。
 
貘是夢境的支配者,吞噬惡夢,創造鷺的槐安並不困難。問題是,鷺的槐安應當是什麼樣子的呢?這個天邪鬼般的女神,沉默寡言、儼然一隻漂亮的白鷺的女神,貘總感覺只有自己從她身上窺見的惡夢才是最誠實的。
 
這問題很困難,貘想到最後,決定不再去想了。貘的結論是,相信這隻白鷺無言允許的自己。那麼,她覺得鷺的槐安應該要是什麼樣子呢?
 
她希望鷺能說話。普通地、自由地說話。那隻骨感的手驅策筆桿在紙上疾書的樣態,還有筆尖流利地行走過去所構成的那手字當然也美,但果然還是不及鷺清澈透明的聲音。貘其實認為由那樣的聲音所形成的言語要怎麼撼動命運都好,最少那已先撼動了她。好久好久才有一次,鷺呼喚她的名字時,她會有無上的輕盈和雀躍,每每讓她想再聽一次。所以她希望鷺能說話。
 
然後,她希望鷺有對潔白的──以月之民的說法是完整的──羽翼。貘喜歡鷺漫不經心地整理那些晶瑩的白羽的樣子,喜歡那些白羽柔細的感觸,也喜歡鷺在沉默的時刻,因為各種理由輕輕地振翼的微響。惟獨這隻白鷺似乎不這麼看待自己的片翼,貘印象所及,高傲嶙峋的鷺依舊會作仰望的夢,彼時天空總是很藍,成群白鷺展翅飛過明亮的天際,乾淨整齊的白羽在光裡煥亮,只有片翼的白鷺停在原地,抬頭遙望。她想這隻鷺總歸還是適合高處,所以她希望鷺有對潔白完整的羽翼。
 
貘進入夢境時總是無聲無息,只有貘自己知道,每回她在進入鷺的夢境時,就像扭轉門把踏進門後的空間時一樣,會湧現那股猛烈的揪心。
 
她果然還是看到了一隻纖細、漂亮的白鷺。修長的身形,背上一對雪白豐潤的羽翼整齊地收疊著,淡定的賢者風情。清澈透明的聲音普通地說著話,輪廓淡雅的臉蛋上普通地有著應有的表情,甚至在兩隻兔子送來想必是不怎麼讓人滿意的報告書時,那隻骨感的手將套上了筆蓋的鋼筆隨意往滿桌的紙堆上一扔,片翼的賢者扶著額,露骨地說:「放了我吧。」
 
可惜這隻身肩高位的白鷺沒有被輕易放過。公務在前,牽著綿月家兩個小公主上門造訪的另一位賢者大人在後,然而自由的小公主不知不覺攀到鷺一向挺拔的脊背上,滿足地蹭著柔細的白羽時,原先深鎖的眉頭倒是鬆開了,進一步變成了淺淺的微笑。
 
──貘覺得難以呼吸。
 
「這兩個孩子很黏妳呢。」
「誰知道是不是好事?」
 
牽著兩個小公主回家的途中,賢者這麼對另一位賢者說。白鷺聳了聳肩,不忘對從門內朝這邊揮手的兩個小公主也揮了揮手,這才在門衛的注目禮下和同事一起邁開腳步。
 
「那就明天見了。」
「嗯,明天見。」
 
在大街的其中一個街角分了頭,歸途終於只剩下白鷺。月都向晚的風非常清涼,拂開了鷺原先收疊整齊的羽翼,漂亮的白羽迎風伸展。來往隱約能感覺到羨豔的目光,鷺並不以為意,她抬起頭,永恆的夜幕下星光燦爛,假使她會想起,她或許會說那像貘的眼睛。
 
但貘知道鷺是不會想起來的。這個夢裡,鷺不需要她。
 
所以她並不出現。即便她好像變得快不能感覺到自己的呼吸,即便她覺得面前的一切開始模糊,貘仍不出現在鷺的夢中。惟獨張開了羽翼的白鷺還是持續仰望,貘知道一切只是錯覺,可她確實感覺鷺那雙深邃的沉紅眼睛正注視著她。
 
然後白鷺笑了。純粹地、開懷地笑了。
 
狠狠攫住心臟的那股感覺在瞬間變得前所未有地強烈,無比的痛楚和無比的美同等尖銳。同時貘也知道,當這個須臾過去,白鷺的笑容終歸是她的無望,她將再也感覺不到這麼強烈的揪心了。
 
永遠。
 
 
 
貘今日也從夜燈映出的影底浮現。
 
迎接她的是一隻清醒過來以後痛哭不已的白鷺。聲音不能成為語言,至少最低底限能成為嗚咽,鷺也不管貘的到來,只是坐在床上,倚著枕,單純地、反覆地失聲痛哭。
 
白鷺哭泣的樣子果然也美;但終究比不過她笑。
 
扭轉門把時,那股揪心感當然還在。而那些和笑容相比不夠深刻的部分,由惆悵填補上了,貘不知道這稱得上好或不好,只能無措地坐到床畔。貘只知道,伸手時抹去的是薄汗,總比抹去的是淚好。
 
貘自此不再為片翼的白鷺創造夢境。
 
 
 
 
 
 
到頭來這隻貘也迷戀無望的東西呢
大概是跟月人混久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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