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ialetheism

 

一如鷺前往槐安通道時感覺自己通往夢境;貘前來這裡時,同樣感覺自己通往夢境。

在這個永夜的場所本就難以談論生與死,然而在貘的觀察裡,難以談論生死和是否具備生氣依然是兩回事;可即便她不在自己當前走過的庭院中頑固地強求所謂的生氣,靜謐裡亦有種無盡的乾涸,偶爾令貘錯覺自己走在荒漠裡。

但當然不是。整齊的石砌路面和簡單雅致的前庭造景和荒蕪這字眼怎麼也沾不上邊。每回前來,與其說這種感覺像走進久無人居的廢邸,毋寧說像不慎挑了主人一時不在的時間造訪。就是那樣生活感稍微離開了的時刻。差別只在這前庭彷彿將那樣的時刻原封不動地持續保留了下來,總是就少了那麼些東西。這座璀璨的永遠之都裡,永恆是非常輕易的一件事。

貘還記得初來時簡直闖空門一樣。走過幾次後,賢者的宅邸總用這種風貌迎接她,安靜、空蕩,抽走了某些東西,像部分時間的斷片,與朽壞無緣,比真正的夢境要像夢境。

廊下薄暗的暖黃燈光靜靜照出一道嬌小的影。推開書房前那扇典雅氣派的對開門時,貘終於聽見自己的夢有了聲音。

「……有汙穢的氣味。」

清澈透明的聲音襯著筆尖刮過紙張的微響。寬敞的書房深處,白鷺便坐在那張與賢者的身分極其相應的深色木質大桌前,伏案書寫。說話時臉也不抬,低著頭的樣子非常高傲,貘忍不住笑起來,聳了聳肩。

「也是最後一次被妳這麼說了。」

察覺夢境世界的騷動以來,這陣子,鷺開口總是這句話。貘晃晃尾巴,在那雙淡泊的紅眸隔著眼鏡的注視下輕手輕腳帶上那扇氣派的對開門,又踏出了無聲而悠然的步伐。這回的目標是浴室。

老實地將自己從頭到尾剝乾淨,扭開龍頭,熱水傾注而下、打溼留紺色長髮的那個瞬間,往往讓貘感覺那股靜謐裡的無盡乾涸受到緩解。然後白鷺的氣味會一點一點地將她身上不淨的氣味覆寫過去,過程很是舒適,對貘而言是另一種質地不同的夢境。

貘閉上眼睛。鷺第一次對她說「有汙穢的氣味」時的神情自淅瀝的水聲裡浮現。貘知道自己在這間宅邸裡的樣子也不總是那麼從容,最少那時她無措過。白鷺的反應也一貫地不親切,同樣坐在那張威嚴的書桌前,幾乎只半抬起臉,鏡片後頭的深紅眼睛冷颼颼的。

貘記得那時自己不由自主縮了縮肩。識趣地將手掛到對開門的門把上時,鷺又皺了皺眉,只說:「──去洗澡。」

貘也記得,那時她非常困惑。

「怎麼說呢,其實我不覺得妳所謂的汙穢是能用這種簡單的物理性手段去除的東西。根本而言,那是精神上的問題吧。」

「對。根本而言,這正是精神上的問題。」鷺淡淡地回答。精神上的,鷺這麼說的語氣和發音貘至今依然記憶猶新。

「……所以說,去洗澡。」

她乖乖照做了。洗完澡後發現鷺開了酒在等她。酒後的白鷺將鼻尖湊到她頸間,拂掠過肌膚的氣息是濕潤的,不時有柔軟的線條摩娑上來。貘感覺她們彷彿又更遠離了無盡的乾涸一點。

知道了貘與地上往來的理由,鷺依舊每回在貘造訪時頑固地說「有汙穢的氣味」,然而沒一次真的將她拒於門外。貘總會微笑收下那句話,晃著尾巴走向浴室,沒一次有意見。

「真的是何等乾淨的一支民族呢。」

聽話地洗過澡,套上備在浴室裡的浴袍(從首度拜借起貘就想,真的是和白鷺一樣,徹底削瘦又修長的身形),晃著對嬌小的個頭而言多少顯得略長的下襬走進點起燈的起居室,自披在髮上的毛巾間探出頭時,貘這麼開口。

第一時間答覆她的是瓶蓋的栓塞「啵」一聲拔開的聲響。白鷺站在桌前,手邊擱著的是兩只古典杯,琥珀色的酒液慢慢朝杯底傾注。

「說過很多次了。出來前把頭髮弄乾,會著涼。」
「不覺得自己當下的模樣讓這番話一點說服力也沒有嗎?」

離開書房,鷺已摘了眼鏡,貘知道這宣告了公務與思索的終結。換上見慣的細肩帶睡衣,纖細單薄的線條就這麼暴露在深夜的空氣裡,細瘦的手臂安靜平穩地放下手裡那支玻璃瓶。

「月之民不會因為這點程度著涼的。」
「我也說過很多次了,妖怪一樣不會啊。」

隨意將毛巾掛在頸間,從鷺的手裡接過其中一只古典杯,貘將杯緣湊近鼻前,淺淺嗅了嗅,很快便愉悅地笑了開來。

「我就說吧,太乾淨了。連端出來的酒都選了有消毒水味的。」

是威士忌。還是獨特的泥煤風味頗重的酒種。不過貘更喜歡將之形容成消毒水味,這麼一來這酒似乎就和眼前有潔癖的白鷺更加般配了。她啜了口酒,感覺濃烈微甜的麥芽香氣和泥煤──或說消毒水──氣味一併竄上來。

「不喜歡?」鷺說。

「不會啊。以我個人的角度而言呢,比紅酒好。大概。雖然都不討厭啦。」貘慵懶地將身軀沉進天鵝絨沙發裡。輕輕晃一晃酒杯,冰塊和杯壁碰出冰涼清脆的聲響,貘向來喜歡這聲音,瞇了瞇留紺色的眼睛。

「酸,或澀,這些味道和妳們太無緣了。當然,和妳們這支高貴的民族無緣的東西很多,疫病、壽命、不運、貧窮……難怪妳每回總說有汙穢的氣味,的確,我也承認,畢竟近來在地上之民的夢裡徹頭徹尾浸淫過。但妳不認為這些詞彙聽上去非常吸引人嗎?裡頭有太多洋溢著渴望的美夢了。我有時會想,像地上之民那樣,活得再複雜、再卑微一些也沒什麼不好。」

欸,說「活」好像有點語病,總之大致就是那樣的意思啦。饒舌的貘自顧自嘀咕著,又含了口威士忌。

「我以為,」纖長指尖輕緩地摩娑著杯緣,白鷺頓了會兒,說:「貘是迷戀惡夢的生物。」

「是不曉得其他的貘怎麼想。」徹底裹在白鷺的氣味間,貘好整以暇地支著頰,盯著面前手裡的古典杯。很洗鍊的一只古典杯,杯身的玻璃工法精湛,握在手裡稜角分明,整齊一致。倒是稜角間浸在威士忌裡的冰塊晶瑩圓潤,折射出迷人的光暈。

「不過,對我而言,所有的夢都非常迷人。美夢如是,惡夢亦然。因為,所謂的美夢與惡夢,不過也僅有一線之隔罷了。美夢幻滅後,便成為惡夢了,不是嗎?我自認為不曾見過比那樣的破滅和無望還要美的事物。一切洋溢著夢想的東西之所以迷人,理由就在這裡。」

白鷺端起自己那只古典杯。貘聽見寡言的鷺吞下酒後以鼻輕哼,冰塊和杯壁磕碰的脆響傳來,其中還有一句:「我不懂妳。」

「──不,其實妳懂我。妳明知道我迷戀妳。妳也知道我為什麼迷戀妳。」

貘看見鷺那些修長的指頭抵到唇畔,深紅眼睛沉默地低斂下去。看吧,鷺知道的,就是那張嘴啊。

「妳所說出口的一切都將無法成真,夢藉由妳的言語導向幻滅。妳比我至今所知的一切都要破滅,都要無望,是以也比我至今所知的一切都要美。妳在這樣的破滅與無望裡依舊作著夢,比真正的夢境更像夢境,比什麼都要洋溢著夢想,所以我迷戀妳。」

鷺落進了慣常的沉默,有好一段時間沒有應聲。貘也不在意,一點一點慢慢啜著,喝乾了自己那杯威士忌。鷺還是不說話,僅是端走那只空杯,拔開瓶栓,重新將威士忌傾進杯底。貘回味著舌尖上複雜的風味,等鷺將那只古典杯擱回面前,她說:

「欸,探女。」
「嗯?」

貘伸出手,留住那隻即將離去的細瘦的腕,牽到臉畔。微熱的吻落到白鷺的手背上,嶙峋而高傲的手沒有離開。貘再度閉上眼睛。

她想一切都是對的,而她生來注定的夢就在這裡,離她不能再更近了。

 

(Fin.)


大概算是憑依華After之類的東西吧(?)

arrow
arrow

    Nowher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