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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坦白說她曾想像過幾次,每次想像都感覺像夢,像天國;如今想像的畫面就實際在眼前,是現實,比地獄還像地獄。

醒來時以為自己還在醉,彷彿酒精猶在血管中奔騰,頭痛得連要爬下床都得死命花上全身力氣。睡了一晚,朵蕾米從幾乎無法自力行走的爛泥勉強進化成可以自行緩慢挪動的爛泥,下床時撞上床邊櫃,碰出一聲悶響,痛上加痛,邊櫃上頭裝了七分滿的玻璃杯水面劇烈震盪,但畢竟沒有濺出來。

她想著水杯和冷水壺怎麼在這裡。拖著遲滯的腳步打開房門的瞬間,冬日早晨的冷空氣猛然灌過來,寒意從頸間入侵,她察覺襯衫鈕釦比平時多解了一顆,視線和思考原本還在緩慢地泅移,直到和一雙緩慢睜開,惺忪、剔透而淡的紅眸對上眼為止。

──朵蕾米.蘇伊特終於看見了。

目睹沙發一隅,從扶手上慢慢直起身,接住從肩頭滑落的徹斯特大衣的情人,與泥淖沒什麼兩樣的腦袋伴隨著劇痛開始驚人地高速運轉,眨眼間回溯到昨晚意識和記憶的斷點,回過神時她已坐到沙發上,單薄瘦削的肩就在一邊,可她覺得自己不應該碰,只有狼狽地將臉埋進自己的雙手間。

「……抱歉。」

她知道從昨晚起,即便只是自己的記憶所及,該道歉的事真的太多了,最後還是只能濃縮成這句話。探女沒有答覆。高挑的身影安靜地站起來,將手裡那件駝色的徹斯特大衣沿著沙發扶手擱到椅面上,骨感的指頭探到頸後,理了理滅紫色絨質襯衫的後領,然後伸向腦後那截烏黑的緞帶。

平時整整齊齊繫在腦後的髮辮有些亂了,烏亮嚴謹的純黑緞帶微鬆,朵蕾米不想亦不必去考慮理由是什麼。但她與她不同,狼狽裡總歸仍有秩序,她聽見透明、冰冷,如今彷彿還有幾分飄忽的聲音說:「我借一下浴室。」

她只能點頭。

浴室的門重新開啟時,那頭新雪似的白髮已然恢復原狀。浴室的燈投出來的頎長影子落在晨光濛亮的地板上,淡漠而朦朧,和隆冬早晨空氣的溫度與氛圍同調,似乎什麼時候消失也不奇怪。

她不曉得有什麼辦法,只知道這樣下去確實不是辦法。抬起臉,試圖從沙發上支起身時,茶几絲毫不賞臉地給了她第二次迎頭痛擊,她扶著桌緣蹲下身,餘光裡那件從椅面上被撈起的徹斯特大衣又被輕輕擱了回去。

「去洗個澡吧。吃得下東西嗎?」
「應該……勉強可以。」

勉強扶著桌緣站直,纖瘦直逼蒼白的一截腕從解開的襯衫袖口溜出來的畫面正好映入眼簾,那副折著衣袖的神情非常淡,欠缺情緒,帶給她深刻、龐大的困難,只能微弱地開口:「冰箱和廚房裡的東西有需要的話就用吧,沒關係。」

回臥房撈了換洗衣物,從頸間透入的寒意趨之不散,朵蕾米進浴室前終於想起該把客廳的暖氣打開。關在淋浴間裡,熱水兜頭沖刷下來,她有那麼一瞬間情願自己乾脆就是灘被熱水沖垮的爛泥,簡直不能再更糟糕了。

還能再更糟糕嗎?偏偏還真的可以。

簡單擦乾留紺色的長髮,披著毛巾窩回沙發上,她差不多抵達了這個階段的活動界限。一只沁著煙的馬克杯擱到面前,微波後的熱牛奶還有點燙,吐司入口時仍微溫,荷包蛋和培根煎得乾淨油亮。端來的東西狀態太好了,顯得將東西端來的人狀態有多麼不好,那張欠乏情緒的臉龐上總算出現了一些端倪,很淡的疲憊的顏色。

朵蕾米默默看著探女把挽起的襯衫衣袖歸位、拂平,從大衣口袋翻出手機。點亮的螢幕上,電量已將近歸零。

「……今晚的約就取消吧。」

然後,清澈冷靜的聲音這麼說。螢幕暗了,那隻手將手機翻過來擱在膝頭的樣子明顯有些毛躁。螢幕暗去前朵蕾米正好來得及覷見一眼,今天的日期:十二月二十四日。

原本就因為宿醉的不適嚐不出什麼味道,而到了這一刻,味覺終於徹底消失在朵蕾米的意識以外,甚至連宿醉的頭痛也一併忘卻。當下她滿腦子只有兩個念頭:宰了昨天晚上喝茫的自己,或宰了幾個禮拜前滿面笑容問情人聖誕夜要不要一起過的自己。

朵蕾米已經無從判斷今天是禮拜日究竟算不算是悲劇。極其勉強地用熱牛奶嚥下哽在喉嚨的烤土司,她捧著馬克杯,依然只有點頭這個選項。

她將杯盤上頭的東西清乾淨後,駝色的徹斯特大衣這回真正離開了椅面。安靜地注視那雙纖瘦的臂穿進衣袖裡,攏好衣領,她將人送到玄關邊,足尖在一片沉默間差不多要往鞋裡探的時候,她忽然開口:「啊、探女,等我一下。」

跌跌撞撞衝回房間,朵蕾米拉開衣櫃櫃門,從裡頭拉出早已預先準備好的紙袋。匆匆關上櫃門,她邊走邊拆,回到玄關正好拆出包裝裡頭的葡萄紅格紋圍巾,她原先想試著踮腳伸手,站到那雙紅瞳眼底時乾脆地放棄了,只小心地把掛著圍巾的臂彎伸過去。

「外頭很冷,別感冒了。……謝謝妳。」

淡漠的紅眸搖曳了,但朵蕾米清楚自己現在不應該干涉。沉默又持續了一陣子,她也不催促,一直等到那隻骨感的手無聲無息地探過來,取走那條圍巾。真的是那麼清瘦的一雙手,她想,卻就是這麼清瘦的一雙手,把醉成爛泥的她不由分說地拽進了家門。怎麼可以,真的是雙方都怎麼可以。

經歷整晚的忙亂後仍舊有序的手將圍巾打上,又攏了攏前襟。等人穿好鞋,朵蕾米搭上冰涼的門把,這才遲來地發現門沒上鎖。回想起昨日深夜是誰開的門,她也就不在意了,即便要這扇門一直開著似乎也沒有什麼關係。

一推開門,凜冽的冷空氣迎面劈來,她忽而覺得在有別於預期的時機送出這條圍巾究竟是好是壞,實在難以論斷。單薄頎長的身影踏出門外,整個人好像就和那股蒼白的凍氣合而為一,只有那條格紋圍巾的葡萄紅在她眼底形成鮮烈的色彩。

「回去的路上小心。」她輕聲說。

蒙著倦意仍剔亮的紅瞳回眸給她一個眼神,並未走向電梯,轉向樓梯,一階一階往下踏去,最後消失在曲折的樓梯間轉角。她直到迴響的腳步聲聽不見為止才帶上門,有別於泥醉的脫力感霎時湧現,但她硬是說服自己還有事得做,才免於當場倚著門板一癱的下場。

她將最後一點僅剩的力氣用在拿起話筒,取消今晚餐廳的訂位。更精確一點說,是用於壓抑在講電話的過程中哭出來的衝動,用簡短的三言兩語結束確認,掛上電話。不過到頭來她倒是沒哭出來,那股想哭的衝動在她身上太詼諧了,比起哭,她發現自己比較想笑。

她扯動嘴角。嘴角當真被牽動的剎那,她心想:朵蕾米.蘇伊特,妳真的是個不折不扣的王八蛋。

 

 

沒有人可以阻止我讓這兩個人趕進度,沒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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