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戀愛像颱風。颱風像戀愛。

忘記到底正確的譬喻是哪一種了,反正她兩種說法似乎都聽過。其實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總而言之這個當下,朵蕾米.蘇伊特醫師,在戀愛裡,同時也在颱風裡。

開門走進辦公室時,她整個人幾乎半濕,紺色的長髮髮梢零亂,沾著水氣。才擱下公事包與在風雨中倖存下來的傘,戴著眼鏡的臉龐便從書架後方探了出來,原先還有些微弱的眠氣──朵蕾米相信自己沒有錯過或看走眼,大概是昨夜又沒有睡好吧──很快轉成啞口無言的表情。

「早啊。」

她望了牆上的掛鐘一眼,離晨會還有二十分鐘左右。脫了飽吸濕氣的西裝外套,順便從口袋裡頭撈出手帕,可惜它並未從半濕的衣物中倖免於難。再怎麼樣也聊勝於無,正要將手伸向髮梢時,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乾毛巾無聲地遞到面前。

「這種天氣,妳該打通電話給我的。」

那隻骨感的手將毛巾攤開,輕輕搭到她肩上,又溜開了,指頭和指頭翩翩擦過。窗外還是風急雨驟,朵蕾米將乾爽的毛巾覆上髮梢。她覺得就這間辦公室正位在颱風眼中心,無風無雨,和一切飄搖沒有關係。

「之後洗乾淨還妳。」

大略將身上各處的濕意盡可能拂去,她僅這麼說。探女沒有應答。她一面將手穿進白袍的袖子裡,一面朝窗畔覷了一眼,清瘦頎長的身影安靜地傾靠在椅背上,指尖正悠悠滑過平板螢幕。

鏡片映著光,看不太清她的白鷺的神情。朵蕾米攏了攏醫師袍的前襟,疊著毛巾時想,颱風季節才剛開始啊。

說不準還要碰上好幾次,誰知道這季節會持續得多長?一起走在通往會議室的走廊間,風雨聲在廊下模糊地迴響,雨撲到強化玻璃上,窗外的世界灰濛濛的。朵蕾米剛將不經意的視線轉回來,空調有點涼,回神時已經又側過臉去掩嘴打了個噴嚏。

銳利的鈦黑方框眼鏡後頭,那雙朝她望過來的紅眸欲言又止,最後是蹙起了纖長的眉。不會怎樣的,先前都不知道有過多少次了。彷彿這麼說似地,她揉著鼻,看那隻不久前曾搭在肩頭的手轉開會議室的門把。這個話題應該就到此為止了。

只是輕颱過境,並不影響一座醫學中心骨碌碌地運轉。但終究是颱風天,開過科內的晨會,窩進診間,一反原先接近爆滿的掛號人數,如期前來就診的病患銳減(然而她也對這種天氣還驅使人堅持來找身心科醫師的那份痛苦油然而生一股感佩),極其難得地,看完早上一節門診,回到辦公室時,才接近十一點半左右。

想來碰上的狀況相同。稍微晚她一些,探女挾著板夾開門進來,手裡的馬克杯還剩下一點咖啡。朵蕾米翻著病歷,視野的角落,那副單薄的身形重新貼上椅背,單手扳開眼鏡的鏡腳,另一隻手掩著嘴,打了個小小的呵欠。

「昨晚又沒睡好?」
「嗯。」
「待會一起吃飯嗎?」
「嗯。」

應聲時倒是感覺不到遲疑。探女將眼鏡掛回鼻樑上,啜口咖啡,椅背稍微一滑,連人帶椅又縮進了書架後方。有時朵蕾米覺得她淡泊的神情其實可以歸類為一種長久的睏意,或惺忪。朦朦朧朧的,偏偏整個人又欠了點顏色,顯得更難懂了。

──這種人的偷襲最難防。

「欸,朵蕾米。」
「嗯?」

想來縮進書架後方是因為開了螢幕吧。安靜的辦公室裡,間或有鍵盤和滑鼠、紙張翻頁的聲音響起,再遠一點則是窗外的風和雨。不僅是整個人的顏色,她連聲音也淡,但果然就是那股淡泊是她獨有的存在感。因為淡,所以強烈。

「假如妳希望,或需要的話──」敲擊鍵盤和摩娑紙張的微響同時停下。

「我不介意接妳上下班。」

颱風眼中心以外,啊,大概就是暴風圈最強烈的地方了吧。明明就是輕颱,風呼嘯著,死命往門戶上撞。朵蕾米支起頰,興味盎然地笑了起來,考慮應當怎麼答覆。原來她還想繼續這個話題嗎?

「這麼說來,我好像沒跟妳提過吧。堅持搭電車通勤的原因。」
「有理由嗎?」
「有啊。觀察人群是很有趣的一件事,而通勤中的電車呢,正是適合這個興趣的好地方。舉目所及,任何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時至今日我依然是懷著這種心情愉快地擠上電車的喲,不過呢,最近這陣子的心情倒是有點不一樣。」

雖然到頭來會選擇去擠電車的結果還是不會變的。朵蕾米默默地這麼想。

「最近或許比較像……比較像確認嗎?舉目所及,任何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這依舊理所當然。但是再怎麼找,想必都不會再有一個人如妳,對我而言那麼特別。如今是哪一方的心情比較強呢,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惟獨可以想見的是,我注定戒不掉這個習慣了吧。」

淅瀝的雨聲裡,她慢條斯理將面前的病歷翻了頁。書架後方,對座一片寂然,靜得跟颱風眼一樣。

「所以囉,放我擠電車沒關──」

說才到一半,分機響了。換朵蕾米沉默,聽探女用寥寥數語結束一通電話,又從位置上站起,只丟下一句「我到病房一趟,找不到我就公務機聯絡」便匆匆推門出了辦公室。出門時連眼鏡也沒摘,她甚至只來得及瞄到一眼,從白髮間溜出來的耳廓是紅的,背影急得像落荒而逃。

病房的事處理完,勉強還趕得及兩個人一起吃午餐。該說的她基本上都說完了,味噌湯喝到一半,她聽見對座低低傳來一句:「像這樣天候不佳的話,好歹妥協一下。晚上送妳回去?」

音量完全只有她聽得見。朵蕾米不動聲色,朝她的白鷺眨了眨右眼。

入夜以後雨下得一塌糊塗。夜藍色的JAGUAR在公寓大門前停下時,擋風玻璃外的街燈光芒看上去只像一團光暈,失卻輪廓。本來就是安靜的住宅區,風雨交加的街上完全沒有人或車的氣息。所以,再臨停久一些大概也無所謂吧。

「唔……」

於是一度即將要分開的唇再次趨近,穩穩交疊。今早收斂地拂掠過她肩頭的手現在停在她肩上了,朵蕾米讓指頭沿著清瘦的頷緣向後,落到瓷白的頸間,舌尖則接在手後頭往貼合的唇上探,平時話少的她張了嘴。

碰到更深的輪廓以後,反而失去輪廓。車外,車內,都一塌糊塗。

幾乎要到開了車門,撐著其實沒什麼用的傘,快步衝進大門內,感覺沾上雨漬的衣物和髮絲貼上肌膚,才終於有找回自己應有的輪廓的實感。她一面收著傘,轉身目送夜藍色的JAGUAR在滂沱的雨中越開越遠,直到車尾燈光模糊了,最終消失不見。

她心中的颱風眼揚長而去。她在最貼近颱風眼中心的暴風圈裡,背過留下來的漫天風雨,迎向家門。







寫完這篇我覺得我的心也被颱風直擊(全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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