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一貫悠然的步履回到中庭時,刀鈨精準嵌進鯉口那清脆謹慎的輕響也正一貫響起。

仔細反覆一次深呼吸,那雙鮮明的紅眸重新睜開,以澄澈平靜的眼神轉向自己的瞬間,每每讓豐姬感覺那是妹妹從自己無法抵達的場所歸來。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妹妹從自己手中接過毛巾,向她道早的時候,格外讓人有股踏實的安全感。

「還真稀奇呢。」抹去因練習而出的一層薄汗,依姬從手裡的毛巾抬起頭,望向正戰戰兢兢地依姊姊的指示把托盤端到涼亭桌上的冷仙。「姊姊居然會和冷仙一起出現,這時間月兔們通常還沒醒吧。」

「算是偶然囉?這孩子原先似乎只是想爬起來喝個水而已。」
「這樣啊。我才想,怎麼會穿著睡衣跟在姊姊後頭晃來晃去呢。」

姊妹同時轉過頭去,剛好放下托盤的寵物似乎終於想起了什麼,低頭看了看自己目前的打扮,反射性地「啊」了一聲。

「再說,差不多也是月兔們起床的時間了吧。要是磨磨蹭蹭的話,可能會趕不上晨間集合和勤──」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這次的「啊」十分確實地變成了慘叫,匆匆忙忙扔下一句「抱歉失禮了」便拔腿往走廊的方向衝,終於想起自己本來只是渴醒想找水喝的冷仙意識到珍貴的回籠覺已毫不留情地離她而去,可惜為時已晚。

「……真是的。」目送著慌慌張張地想趕回崗位的背影,依姬隨手將佩劍靠在涼亭的桌邊,最後將雙手拭淨,一面悉心將毛巾疊好,一面沒轍地深深嘆息。

「練劍時認真是很好,但連嘆息也那麼認真就不好囉。」
「沒辦法,畢竟是這種時機啊。」

將手背在身後,靴跟敲出悠哉的聲響踱到庭簷下,原先豐姬正探頭仰望著簷外的星空,聽見依姬老實的答覆,燦爛不遜繁星的金眸轉了回來,妹妹已經坐到桌前,正把溫度適合入口的茶往瓷杯裡倒,神情意外淡然。

「所以最近揮起劍來才又老是一副鬼氣逼人的樣子?」
「咦,是嗎?」

似乎完全沒想到看在姊姊眼中會是這副光景,妹妹瞪大了那雙純粹的深紅眼瞳,很快就皺起了眉。「我覺得和平常練習時沒什麼兩樣啊……」依稀還能聽見妹妹的喃喃自語,那孩子端著瓷杯含了口茶,歪頭陷入輕微的沉思。

是呢,就像妹妹說的,畢竟是這種時機。想起此時此刻仍深深沉眠在自己房間的書案抽屜最底層──恩師睽違千年,自穢土捎來淨土,既是吉訊亦是凶兆──的那封信,豐姬也只能苦笑。

妹妹或許不覺,可一路看著她的姊姊是記得的。過去也曾有一段時間,妹妹是這樣揮劍的。

平靜裡有激憤。徹底鍛鍊、打磨過自己的紅眸純粹得讓人得以窺見一抹狂氣,映在發出寒光的劍刃上,眼神卻像有神火寄宿其中,深沉地燃燒。明明妹妹揮劍的樣子一直都是很洗鍊的,豐姬知道那是一種到達;惟獨那段時日裡,劍在妹妹的手中,看上去總有一種拚死的意圖,彷彿想尋求無人能給的証明。

無人能給。因為師父不在了。

就是師父剛離開月都的那段時間,妹妹的身影映在姊姊深邃剔透的金眸裡,日日總以鬼的形相在揮劍。謠言,記憶,名譽。長久以來鍥而不捨削去己身一切多餘的劍刃研得那麼銳利,幾乎無法找到能再割捨的東西,當時她是那麼害怕那孩子手中的劍會不會沒入不該觸及的領域,乾脆就這樣開始刨刮血肉,切削自己。

說實話,恩師揹上滔天大罪不告而別,作為得意門生,那當然是不快的記憶。可無論外人的視線如何,終究都能被歸類為一切無關緊要的積累;對姊姊來說,最痛苦的其實是每回看妹妹忘我地跳完美得臻至極限的劍舞,掛在臉龐上的淋漓大汗一眼看去,彷彿號泣。

「……看來,我還有欠精進呢。」
「咦,是嗎?」

杯底在茶碟上碰出清脆的微響,放下瓷杯的依姬帶點苦笑的意味這麼說,將手伸向茶點用的小銀叉。這回換作姊姊的瞪大了那雙剔透的金瞳,徹底出乎意表的答覆讓豐姬轉過身;然而妹妹只是好整以暇吃著點心,將嘴裡的東西確實嚥下後,拄著頰,若有所思地盯著拿在指間的銀叉叉尖。

「應該更純粹的。至少,我自己是這麼想的。」

其實,妹妹先前幾度像這樣,偏執地揮著劍的時候,她總有阻止妹妹的衝動。轉眼間已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了,可豐姬始終清楚地記得,妹妹平靜的激憤到達頂點;姊姊干預的衝動也到達頂點的那一刻,是一紙敕命飛來。最終劍刃沒有削及血肉,阻止的話語沒有出口。命運像玩笑,也不像玩笑。

──繼任月之使者的領袖吧。

幾經波亂,師父的離去差不多成為定局時,賢者會議召見她們,那道敕命彷彿是要她們正視面前那個恐怕將不再有機會迎接原主人的空位。回家的路上,她說:繞個路,去看看海吧。跟在身後的妹妹只是無言點了點頭。

那日的寧靜海依舊映著蔚藍的行星,海浪發出輕響,在無垠的深夜裡蕩漾。

豐姬沉默著,只是慢條斯理沿著海岸線散步。佩劍與劍帶摩娑的聲響停了,靴底踏過砂粒的腳步聲只有一人份,她曉得依姬沒有跟上。她回過身去,始終無垢的風從海的彼方刮過來,她伸手輕輕按住自己的寬檐帽,金色的眼睛從搔亂的瀏海與帽檐下望過去,妹妹靜靜地露出了一抹顯得有些寂寞的微笑。

「感覺回到了原點呢。」也許是無意識的,也許從來就不是無意識的,那孩子反覆摩娑著劍柄,輕聲這麼說。

「──像是一開始,世界只有姊姊時那樣。」

來自海的彼方的風又更強了,浪激起更大的聲響。豐姬乾脆摘下寬檐帽,撥開額前微亂的淺金色瀏海,略為瞇起自己澄亮的眼睛,彷彿有些懷念,又有些困擾似地笑了。

「是啊。」纖細的指尖輕柔地撥弄著寬檐帽上的緞帶,她說:「真想念那段時間呢。」

「那個時候,總是被姊姊帶著,鎮日忙著好奇地東奔西走呢。」
「啊啦,依姬還記得啊。」
「當然記得。誰叫當時姊姊每次闖了禍都不把話說清楚,總是拉著我先跑再說。害我跟著一起不明不白被追了好幾次。」

豐姬也不應聲,就只是打哈哈地笑。和妹妹說的,兒時闖了禍後的反應一模一樣。

「而且每次被逮到,知道姊姊又做了什麼好事以後,老是超乎想像。要忘記也很難。」
「不過,每次想到什麼主意,依姬大抵也都在嘛。那時大可以阻止我,或者別跟我一起攪和就好啦。」

時至今日才為了這種事吵嘴,到底是有長進還是沒長進呢。這麼想著,豐姬轉過臉去,妹妹覷了她一眼,露出有些微妙的笑容。那孩子閉上純粹的紅眸,眉目間的憧憬還能看見兒時妹妹仰望自己時的一點影子,卻又有哪裡顯得虛無而夢幻。

「因為,姊姊總是那麼容易就可以超越我的想像,讓我看到嶄新的世界啊。」

波光盪漾。風把浪吹到足下,浪花破碎的時候幾乎已經觸及靴緣。妹妹摩娑著劍柄的手停了,修長的手指輕輕握住了劍柄,從小到大,一直都是那麼理所當然的樣子。

「該怎麼說好呢。……或許對我而言,世界是姊姊構成的吧。」

月之公主啊,連繫山與海──早在被月之民這麼謳歌以前,第一次獲得這種「可能性」的時候,幼小的姊姊牽著妹妹的手,穿過一扇門,從裏側之月跨到了表側之月。或者,可能是更早,姊姊還無法銜接山海、世界還不那麼大的時候,姊姊照樣牽著妹妹,靠一雙腳從家裡溜到了街上。再早呢?姊姊把步履還搖搖晃晃的妹妹抱在懷裡,踏進中庭散步。在那雙手裡,足下淨土的感觸逐漸鮮明起來……

所以說,希望姊姊可以一直是那樣的姊姊。

時隔這麼久,豐姬偶爾仍會好奇。好奇那個當下,什麼都無法回應,只是悄然地睜著微震的金瞳,無語地抬頭凝視著自己的姊姊,看在妹妹的眼裡,是什麼樣子呢?是那孩子所希望的、所尋求的,姊姊的樣子嗎?

「即使到了現在也是喔。我想知道,在姊姊的眼中,看到的是怎麼樣的世界。但坦白說,有時我確實也會覺得不安。」

優雅的指尖從繫在寬檐帽上的緞帶拂過。本來是更想將手搭在妹妹與緞帶同色的髮間,像小時候那樣,寵溺地摸摸頭的。

「畢竟,姊姊總是那麼容易就能抵達我無法想像的地方。太輕易、太自由了,總是忍不住要想,會不會有朝一日,姊姊就這麼神不知鬼不覺的,一個人去了我無法到達的地方呢?」

啊。其實,是有過呢。至今已經瞞著妹妹,溜到海的彼方,那污穢而又豐饒的地上牢籠中好幾次了。可是,應當如何告訴妹妹,每一次她發動銜接山海的能力時,心裡想的都不是離開呢?

「──沒事的,依姬。妳看。」

不假思索地,豐姬這麼回答。她仰望著個頭比自己要稍微高上那麼一點的妹妹,微微一笑,在妹妹的注視下,大略整理了一下被海風吹亂的金髮,重新將拿在手裡的寬檐帽戴好。

金燦的眼睛看向無垠的星河,無意識地將摺扇抵在頰畔,豐姬想了想,略略踮起腳尖,慢條斯理地伸長了手,立起食指的同時,飄逸的寬袖沿著臂腕漂亮的線條悠悠滑下,落到肘間。纖細優雅的指尖在虛空中水平挪動,曳出線條,而後轉折九十度往下──

白皙指尖不疾不徐描摹出純粹的長方形,回到原點的瞬間,無形的線條構成無形的境界。

收手的瞬間,風從寧靜海的彼方遠遠地,遠遠地刮來。可不只是風,豐姬收回來的手輕輕按住寬檐帽,無垢的風穿過淨土與穢土的境目,獲得了光,在妹妹幾近出神的凝望下,照得那頭金髮與金眼燦燦發亮。

她靜靜地微笑,朝妹妹伸出手。

佇足在開啟的境目前,不屬於淨土的光從未知的方向照過來,將姊姊與妹妹的影烙在白細瑣屑的沙灘上,拉得很長很長。

「……對不起,姊姊。這麼任性。」
「不是說了嗎,沒事的。以姊姊來看,再任性、再更像妹妹一點,也沒關係喔?」

然後,妹妹那隻結滿繭,留有傷跡,固執卻又精巧的手便交進了她的手裡,輕盈、穩固地彼此交握。那瞬間她想,自己為什麼懷疑呢,妹妹永遠都是那麼認真的孩子,姊姊向來是最清楚的。

之後,就不再有過阻止妹妹揮劍的念頭了。

「這個嘛,追求極致是很好。不過,我還是比較希望沒有實際派上用場的機會就是了。」想起師父信裡記載的攻月預告,在背過涼亭簷外的漫天星海前,豐姬最後還是望了天空一眼。依姬追著她的視線,聳了聳肩,放下喝完的空杯。

「沒問題的。不管發生什麼事,只要我在,就不會有人能碰到姊姊一根手指頭的。」

小時候聽起來像初生之犢不畏虎的狂言;現在聽起來──嗯,該說是可敬還是可畏呢──就只是妹妹平淡地在陳述事實。豐姬忍不住了,和妹妹相視而笑。然後那孩子揀起折在一旁的毛巾,攜過倚在桌邊的愛劍,自座位上站起。

「好啦,時間差不多了。我去沖個澡,茶具就再拜託姊姊收拾囉。」
「欸?茶點還有一半喔,不吃完嗎?」

見妹妹轉了身就往亭外走,豐姬朝高挑端正的背影這麼問道。清脆規律的靴音停下來,妹妹半轉過身,不解地偏著頭,說:「剩下那半是姊姊的份吧?」

也不管姊姊措手不及地愣在原地,妹妹難得有些壞心眼地朝她一笑,晃著那長長的銀紫色馬尾轉過身,就這麼瀟灑地揚長而去了。目送依姬進了屋內,她拾起妹妹刻意留在盤邊的銀叉,低聲咕噥。

「真是的,就是這樣的一個孩子啊──」

教人怎麼受得了。細細品味著舌尖上淡雅的甜味,豐姬心滿意足地閉上澄金色的眼睛,笑得更燦爛了。



(Fin.)







其實呢,這說白了就是一個妹控與一個姊控之間的小故事而已。(被淨化成基本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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